Sunday, June 30, 2013

死前異像

文:劉兆生
 (轉載自《信報》故事人生專欄)


死前異像
何姑娘年紀不算大,只四十六歲但已是退休護士。她失婚多年,閒時替教會當義工,專侍善終服務。每周她亦會抽時間到醫院,安慰彌留的病人和他們的親人。在醫院她見過無數死人,甚麼年紀也有,死亡對她習已為常,十多年來從不流一滴眼淚,因為她的淚水早已流乾。
今次不同,躺在病榻上的病人,是她二十多歲的兒子黎安寧。
「媽媽,我是不是真的會死?我很怕!」
「安寧,不用怕,我們每個人都會死,這是神的安排。」何姑娘強忍着眼淚。
「但我還有很多事未做啊!」
「神說你在世上的事做完了便做完了。」
「不!妳養了我這麼多年,我答應過將來要賺很多錢,下半生我來養妳。」
何姑娘看着面前兒子插滿「天地線」,上入下排,他還記得答應過她的話,忍不住流出多年來第一滴眼淚。
兒子突然側身轉望病床另一邊,詫異地問:
「咦!爸爸,你也來了,我很開心見到你回來。」
何姑娘四周張望,這個私家病房內一個人影也沒有。
「你真的看到爸爸?」
「難道他就在面前妳也看不到?」
「他是怎樣子的?你還記得他的樣貌?」何姑娘再要肯定地問。
「很英俊,很慈祥地對着我微笑。」安寧嘴角也漾出一絲笑紋。
何姑娘一臉狐疑,他爸爸死時他一歲未夠,安寧長大後只見過爸爸的照片。
「啊!還有婆婆、外公、姨媽、姨丈、舅父……很多很多人,他們也來了,很嘈吵!」
兒子看到的全是死了的人!
「還有,你是誰?」安寧很努力望着床尾一角,詫異地問:「甚麼?你是我甚麼?」
何姑娘朝那方向望過去,當然又是空空如也,她的專業告訴她,一個人死前看見已故親人,是死神向他招手。但奇怪兒子還會看見他不認識的人?
兒子咕嚕的自言自語:「媽媽,快些把窗關上….不要讓他們離開我……。」
安寧口齒開始不清,呼吸很困難,全身抽搐,雙腳亂撐,何姑娘知道做甚麼也無補於事,一邊按下牀旁的緊急鍵,一邊緊握兒子雙手大喊:「主耶穌來救你!」
醫生和護士趕到來,儀器上兒子的BP Pulse生命指數已平靜下來。護士度血壓,數脈博,醫生帶上聽筒仔細聽心臟,肯定再沒有心聲,抬頭問護士:「死亡時間是?」護士望着牆上醫院的掛鐘作準,答:「下午二時三十七分。」醫生一邊再望,一邊寫下。
何姑娘在旁仃立着,她太熟悉眼前的一切程序,但依然不相信,她獨生兒子就這樣離開她!
*   *   *
靈堂佈置得很簡潔,中間擺放橫匾「主懷安息」、黎安寧稚氣未除的遺照、兩柱白燭,兩旁是一些花圈。何姑娘是虔誠基督教徒,沒有迷信「白頭人送黑頭人」,神思恍惚單獨地坐在家屬席,旁邊是李醫生。一些黎安寧的中學和大學同學分派聯袂到來,平日好動的年輕人一下子很不習慣死亡,乖乖的坐着聽聖樂。
頃須,一名年輕少女像天使般飄到靈前,何姑娘目光炯炯望着這陌生少女,她一直垂頭禱告,涕淚交頤,不夠一分鐘突然倒下地上。何姑娘見狀急步上前攙扶她,卻滑了一腳,撲了個空,像滾地葫蘆倒下她身旁。李醫生連忙衝前扶起何姑娘。
何姑娘鎮定下來,很親切低聲向她問:「願主保佑妳!小姐,請先坐下來。妳是安寧的朋友?」
少女一言不發,只是點一點頭,轉身便走了。何姑娘追出去,她已消失得無影無踪。
回到靈堂,何姑娘看勻每個花圈也找不到一個陌生下款名字,再問安寧的同學,各人張口結舌,啞口無言。
*   *   *
二十多年前,何姑娘青春少艾,是名學護,實習期間,在醫院餐廳認識到生命中第一個男朋友,他是名西藥廠銷售員。他們很快便墮入愛河,準備結婚生子,可惜事與願違……她的未婚夫在婚前一周消失了,他的家人說他被公司調到美國總公司發展事業,臨走前只收到他一封親筆寫的短信。
「我最愛的豬豬:是我太自私,請原諒我不辭而別。上天的安排,今生我們做不成夫妻,來生希望能續未了緣。您的最愛,兆輝。」
陳兆輝自此便音訊全無。
何姑娘哭得死去活來,到處打探陳兆輝的下落,但不得要領,連每天打開報紙,也患得患失地不放過任何自殺新聞。醫院的同事帶她到教會,對她說:「只有神的力量才能治療人的創傷。」
她信了耶穌後心情平復了一點,但馬上面對生命中更痛苦的抉擇 —— 她懷有身孕!

彌留境界
何姑娘有了陳兆輝的骨肉,更六神無主。
神的安排是她遇上從美國回來相親的黎彼得。他在美國喬治亞州阿特蘭大市開了一間中國小餐館,特地回港是為了見一見遠房親戚給他安排的一名過埠新娘。怎料那從廣州來的女子因證件問題來不到,他正準備移船就磡上廣州見她,前一天在教會卻遇見年輕貌美的何姑娘,深深被她吸引。三次約會,何姑娘已決定嫁給他,她當然有自己的原委。
何姑娘無法不相信命運,連申請美國簽證驗身報告也通過,九個月後,在阿特蘭大市郊區的一所小醫院誕下黎安寧,一家人很是歡欣,尤其是她的台山奶奶,香燈有繼。何姑娘一方面慶幸丈夫從來沒有懷疑安寧不是他親生骨肉,另一方面內心很是矛盾痛苦,本質上詐騙行為是她最討厭的,而偏偏自己犯正。事到如今,對丈夫剖白可以令自己釋懷,但帶來的後果她不敢想像,尤其每天還要對着她那傳統得近乎迂腐的奶奶。
何姑娘活得很無助,不到一年,彼得更不幸發現患上癌症,入院不夠一星期已引發急性腎衰竭,臨死前,院牧在旁說:「彼得,神給你在世上的事你已做完了,還做得很好!」
何姑娘抱着黎安寧在病榻邊,緊握彼得雙手,為他祈禱,最後,她說出對他最真心的話:「彼得,今生我非常感激你為我兩母子做過的一切,感謝你,你放心好了。」奶奶在床邊嚎哭起來,還不忘厲眼望向她。
黎彼得死後,何姑娘不理會奶奶極力反對,盡快把丈夫遺給她的小餐館賣掉,抱起安寧馬上回來香港,一邊繼續完成她的護士課程,一邊看着安寧快樂地成長。
*   *   *
何姑娘從一個小姑娘,閃電結了婚,生了孩子,移民美國,拿了一筆夠活下輩子的遺產回流香港。一般少女喜愛夢想生命中的里程碑,她像亳不費思量,亦不用刻意追求,冥冥中濃縮在短短兩年光景中,但這版本有點灰。無奈,周邊的朋友,羨慕和同情她的也有,但沒有人知曉她一直責備自己。
她心中愧疚對不起黎彼得,她答應自己,每年他的死忌,一定帶兒子到美國掃墓。在他墓前懺悔,也到教堂感激神賜給她的恩澤,贖罪、原宥、認錯、舒發、告解或甚麼也好,每次她在墓前望着黎彼得,親手為他插上鮮花,是她心境最安逸每年唯一的一刻。
有一年,她遇上前來拜祭兒子的奶奶,她可以端立着,甘心被她用台山話臭罵半句鐘,但絕對容不下奶奶半句怪責安寧甚麼腳頭不好之類的話。又有一年,回港飛機途中停留洛杉機,上機的李醫生,坐位正好是在何姑娘旁。禮貌上大家點點頭,閒聊幾句。當時她不知道的是,身旁這名剛失婚的中年醫生,就是帶領她走過非常有意義下半生的男人!
*   *   *
李醫生專程到洛杉機是為了參加一個罕有的專題講座:Deathbed Experience(臨終經歷)。他對這專題感到興趣,是因為多年來,他目擊過病人在彌留時很多會有visions(異像),包括最近他的太太,臨死前都會看到已故的親人。
這專題講座由已故著名瑞士女醫生羅斯博士的徒弟主持,羅斯博士一生致力研究死亡和彌留境界,與及推動善終服務和哀傷輔導。李醫生今次學到的更多,原來臨死的人除了看到已故親人外,心情不是像我們想像中那麼驚慄,有些更像收拾行李準備出外旅行,只是未知道目的地!還有,人死前不會孤獨,和出世時一樣,房間是很擠擁的!他決定發展善終服務為他往後的專業。
*   *   *
何姑娘畢業後在政府醫院工作多年,當年有機會剛轉到一家私家醫院工作。一天,她奉命到護士長室,重遇飛機上有過一面之緣的李醫生,他正在找一名護士助手,協助醫院開設的一個新的善終服務部門。她和李醫生談得很投契,一拍即合,護士長亦答應調派她跟李醫生打江山。哀傷同理心似乎是輔導哀傷的最基本條件,他們倆人顯然都有。
工作上,他們有共同目標,李醫生教了何姑娘很多善終服務專業知識;工餘時間,他們也有共同嗜好,打羽毛球和到沙灘暢泳。李醫生沒兒沒女,對亡妻的思念很自然投射到何姑娘和黎安寧兩母子身上,每次三人出外旅行,都是一幅美好家庭大合照。
多年後,一天,李醫生正式向何姑娘求婚:「妳願意嫁給我嗎?」
何姑娘飲泣起來。

染色體累事
何姑娘第一次憧憬結婚,帶來極大失望;第一次正式結婚,帶來絕望,兩次體驗帶來的哀傷,還令她心中忍忍作痛。輔導別人哀傷並不一定可以輔導自己哀傷,這和能醫不自醫的道理一樣。她對婚姻恐懼。
李醫生求婚失敗,他很理智,很了解何姑娘的心結。但沒有放棄,亦沒有給她絲亳壓迫感,生活一切如常。黎安寧也長大成人,大學畢業後剛踏進社會工作,李醫生準備再求婚。
一天,黎安寧懷疑自己吃錯食物,腹痛腹瀉,更有血便,吃了多天成藥也無效。李醫生馬上送他入院,找來最好的醫生朋友仔細替他做直腸指檢、結腸鏡檢和糞便隱血試驗等診斷。最終證實黎安寧患了家族性腺瘤性息肉病Familial Adenonatous Polyposis
何姑娘和李醫生很焦急地聽專科醫生講解:這種是染色體5q21APC基因發生胚系突變的結果,超過一半機會是屬於家族性遺傳,但也有散發性的先例。病發年齢平均是四十歲,安寧年紀這樣輕已診斷出來,應該是好事,可以盡量減低併發症的機會。
李醫生為了安全起見,馬上要何姑娘接受DNA測檢,出來的結果,她的染色體5q21並無異像,唯一最有可能,是安寧生父遺傳。但陳兆輝依然生死未卜。
*   *   *
兒子的靈堂上,何姑娘悲慟得暈倒,李醫生替她急救!
她似夢似醒不停感懷身世,從二十多年前認識到陳兆輝,連告訴有了他骨肉的機會也沒有;黎彼得及時出現,算是救了她和兒子,但安寧長大後卻連報答他的機會亦沒有。若不是為了兒子,早已生無可戀!
她問自己:「我前世做錯些甚麼事,今生要欠下這麼多債,神啊神,我有沒有信錯祢?」
「沒有!」一把聲音在旁答她:「妳沒有信錯神!一切是我的錯!」
何姑娘抬起頭一望,吶吶不能成語
「怎麼會是你?」
「我知道安寧過世,所以特別來看看他。」
「這麼多年來你到底去了哪裏?」
「豬豬,是我的錯,但我是為你好的…….
何姑娘眼前的人,果然是陳兆輝!
她的心情從絕望邊沿聯想到神迹,世上真的有神迹!
此刻,踏進靈堂的,不可能是另一神迹吧!黎彼得也竟然出現!何姑娘張開雙手,猛力自拍臉頰數下,才夠膽問:「你不是死了的嗎?」
「是,二十多年前,安寧還未夠周歲的時候。」
「彼得,我真的很對不起你,我一直想告訴你安寧不是你親生的。」何姑娘終於吐出鬱在心中死結。
「妳不用自責,妳申請移民時醫生早已告訴了我,但我不介意。」
何姑娘驀然如釋重負。
隨之而來,令何姑娘更驚訝。
「彼得,你真偉大!我以安寧生父的身分,對你的無私,無限感激!」陳兆輝在旁搭嘴。
何姑娘猛力搖頭,盡力保持清醒,望着陳兆輝問:「你也看見彼得?」
陳兆輝點頭,何姑娘口定目呆。
「其實我並不是這麼偉大,」黎彼得繼續向何姑娘解釋:「我幫了妳,也是幫了自己,因為我一早知道自己不育而且患了絕症,在美國收養小孩根本沒可能,但為了滿足我媽媽要見到我成家立室的心願,到處找肯為移民到美國做寡婦的女子,遇上了妳,本來想對妳坦白,怎料未開口妳已答應嫁我,能夠繼後香燈對媽媽來說更是個bonus呢?」
黎彼得生前的美式幽默死後也沒改。
靈堂愈來愈擠擁。何姑娘的媽媽、爸爸、姊姊、姊夫、哥哥……也來了。最後出現的,竟是她兒子拖着剛才的少女進來,對她說:「媽媽,她是我的女朋友,她剛來找我,我生前還沒機會介紹給妳認識。」
陳兆輝嘆了一口氣:「兒子,都是我的染色體累事,我不想害你媽媽,所以才逃去美國,也死在那裏……可是我不知道當時已有了你的啊!」
「衰鬼,你究竟死了多久?」何姑娘回復初戀時佻皮的口吻質問陳兆輝。
「不多久,等了你們才二十年!好了,終於一家團聚,還多了個未來心抱仔呢!」陳兆輝佻皮地答。再望身旁的少女問:「妳是怎樣死的?」
「世伯,我思念安寧過度,昨天過馬路被車撞死的。」
「且慢,」黎彼得在旁不服氣,「法律上,我依然是他爸爸!」。
「好了,我有兩個爸爸就是,」黎安寧一邊拖起少女的手,一邊向媽媽招手,「媽媽,收拾好行李了吧?我們要起程了!」
救護車趕到靈堂,何姑娘心臟病發,送院途中,不治斃命!李醫生在救護車內緊握着她的手不放。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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