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October 1, 2015

忘情

(轉載自《CUP Magazine》Oct 2015)
TEXT:劉兆生                                ILLUSTRATION: Mei Mei Man

「老土,太老土了,亅吳大導一手擲下一疊黑白影印本文稿,忍不住向她撥冷水:「如花小姐,你是我的世侄女我知道,我亦很尊重你契爺,但這不是電影劇本,勉強只是一本極短言情小說,當作電影故事大綱來看,也老土得很!這題材數十年已拍過上千齣戲,你回家吧!我真的幫不到你!」
「吳Uncle,你真的要幫幫我 ,我已生無可戀,我已寫好了遺書,今晚便鋪上fb ......」柳如花嗚唈起來,抽搐不斷。
柳如花,不又就是那些每天幻想自己是編劇的少女,渴望一天把自己的故事拍成電影,但不懂把現實幻想放進幻想故事去。
* * * * *
「你是改劇本專家,」吳大導來找我,面有難色,拿出那所謂劇本拋給我:「唉!我知這不是劇本,如果我不是欠她契爺天大人情,我不會來麻煩Steven你。」
我反應不來,他續說:「你當這是一個小女孩的故事,創作一個故事大綱,好嗎?」
「你說真的?報酬多少?」我直接問吳大導。
「暫時沒有,等分成!」他坦白答。
「天下間豈有免費午餐?」
「你和我之間是有的!你也欠我天大人情,況且,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啊!」
我心咕嚕:以我的人情還你欠的人情,不知誰的人情大!
吳大導囑咐後便走。我隨便拿起來翻翻看,咦!我倒覺挺富饒味,像我以前醫生朋友遭遇,於是一頁頁揭下去。

醫生誘惑
「下一位,譚紫娟。」香港私家醫務所的姑娘,永遠習慣權威地把病人名字提高嗓子喊出來。
紫娟放下翻著的雜誌,跟了姑娘進入醫生房。
「李醫生,早!」
李醫生頭也沒抬起,專心看著電腦熒幕找姑娘遞入來的名字,但找不到。
「啊!譚小姐,你是第一次來?」
「是,剛搬來附近住。」
「有甚麼不舒服?」
「我想我有一點感冒。」紫娟微微嬌喘說著。
李醫生正眼望向她,面前這新女病人,鴨蛋臉龐,淺淺梨渦,像夥半熟葡萄;長長秀髮淩亂中掉梢著,像濺花瀑布。穿起一件簡單半透明純白麻襯衣,胸前紐扣被內體迫得橫橫豎豎很蹩扭。驀然一股衝動,看進李醫生眼裡,心想:結了婚多年,思想甚麼時候變成這樣猥瑣。
戴上診筒,紫娟自動開始解開上衣的紐扣。
「不用了,隔著衣服可以了。」姑娘在旁說。
紫娟不屑瞟了她一眼,沒理會繼續把胸前解脫出來。白得像瓷的肌膚,被胸圍擠出一道深深的乳溝,李醫生按著顫抖的手,用最短的時間替她聽脈。弄不清楚自己急速的脈博還是她撲動的。打後只管垂下頭在鍵盤上颼颼開藥,一眼也不敢斜望她。
「沒甚麼,普通感冒,吃藥一兩天便好了。」
「多謝醫生,」紫娟在手袋撿出一張名片:「我就在這商場開花店的,有空來買花送給太太啊!」

花店
整個下午,李健楷醫生腦裡還是徘徊早上她的倩影。多次把玩著譚紫娟淡紫色的名片。下班後,雙腳控制不了溜到花店門前。隔著玻璃,紫娟示意他進來,眼神衝向他說「早知你會來」,李健楷六神無主到極點。
紫娟提起一束已配襯好的玫瑰交到李醫生手上。
「拿去送給你太太罷!」
「多少錢?」
「我不收醫生錢的。有空請我吃頓飯算了!」
「但你來看病我卻一定要收診金啊!」
他們半開玩笑互相試探對方。李健楷雖是醫科畢業生,但處理男女感情上還是一名幼兒生。他的愛情生活很公式,太太是雷醫生,他醫學院同學,他初戀情人 ―― 和他上過床唯一的女人。畢業後他們順理成章結婚,各忙各,連孩子也不敢生,也沒時間生。過了七年刻板乏味的生活 ―― 和性生活。
有時,李醫生對漂亮異性有幻想,但只停留在疍家雞見水。但私家醫生工作時間和範圍,不是獨個兒困在診症室或需要時到醫院巡房便是,悶納乏味得很。他認識醫生朋友中搞過婚外情的,對象都是圍繞圈內的護士或其他護理人員。這些緋聞,通常很快便為人識破。他很珍惜十多年辛苦經營的成就,絕不會墮入這些桃色陷阱。他時常警惕自己,搭上女病人,是專業操守所不容!
但紫娟這纖巧小美人,嬝嬝婷婷擺在面前,任他怎擺也脫不了。一股麻熱的欲望在肚底蠢蠢蠕動,是七年之癢癥狀?還是魔鬼在誘惑他?李健楷極力抑壓著對紫娟的暇思。
「我沒有理由要你送花給我太太的!」李醫生拿出一張千元紙幣硬塞她手上。拿起鮮花,頭也不回便離開花店。
李醫生沒有把花送給太太。這麼多年他一直沒有送花的習慣,他怕太太以為他作賊心虛,誤會這是男人做錯事內疚下的補償行為,回家前便一把勁狠狠把好一簇鮮花扛進停車場垃圾筒內。
沒有病人時分,李醫生在診所內發呆。紫娟沒有來覆診,她病癒了吧?她甚麼時候會再來?甚麼時候會再病?醫生沒理由詛咒病人的。他要不要再去花店?再主動去見她是極高危行為,他是知道的,極可能是萬劫不復的前哨。李醫生把蕩漾不羈的心情遏下來,不敢再想。

陽明山莊
一個滂沱大雨的黃昏。
李醫生比平時晚了一點才離開醫務所,一如以往走出商場地面,準備到對面停車場取車。他打開雨傘,驀然一大簇鮮花擋住視線,背後的是紫娟一手提著花束一手挽著手袋,在路旁狼狽地截計程車。香港的計程車,和世界每個大城市的一樣,最需要時總截不到。
李醫生沒想甚麼,直覺地趨前問:「要幫忙嗎?」
紫娟一邊望著迎面來的計程車,一邊問:「麻煩你替我拿著這束花,讓我跑前截車。」
此刻,李醫生望著紫娟背影,淺黃色的襯衣已被雨水淋濕,背後的胸圍帶凸現出來;一條褐色的短裙,緊緊包裹起水泛的屁股,扭捏著。
「不用截了,」李醫生從後大叫:「你去哪裡我送你去便是!」
李醫生開的是寶馬七系。
路上,紫娟熟練地把座位調校到舒適的位置,椅背、前後、高低、軟硬,她也能控制自如。
「放心,我不會洗掉你太太專用的記憶功能。」
李醫生對她的乖靈,心裡有點驚訝,和慌恐。到底,他連紫娟一點背景也不知道。
「噢!」紫娟突然記起忘了向他解䆁:「我最好的女朋友今天生日,到卡拉OK慶祝,我開花店的,當然要親身送花去啦!」
* * * * *
車子在陽明山莊門前停下。
代客泊車已替他們開車門。李健楷禮貌地走出來彎身替她從後座位拿花束。
「你有空當我男朋友兩小時嗎?」紫娟嫣然笑著問。
李醫生很猶豫,未及反應,泊車小子已把車開走了。
「我看不太方便。」
「你太太在家等你?」
「不,不,」李醫生反而很緊張的澄清:「她今天當通宵班。」
紫娟不由分說,半推半擁把他拉進去。
這是一個偌大的包廂,有著個私人小舞池,旁邊擺滿自助餐式各種食物,一雙雙男女依偎著暢飲。
「生日快樂,雲妮!」紫娟送了花給派對主人才介紹:「這是李醫生。」
「生日快樂!」李健楷禮貌祝賀雲妮。
「多謝!隨便玩啊!這裡都是專業人士,不是小夥子,」雲妮邊打量李健楷邊笑說:「看來雲妮男朋友挺懂享受的啊!尤其是和靚女。」
紫娟怕李健楷尷尬,一手把他拉到舞池,有人在台上唱起That’s Why You Go Away。紫娟柔情繾綣把身驅掛在他頸項,在耳邊喃喃地語:「以前我的男朋友最喜歡聽這曲,每次音樂奏起我一定記起他。他像你一樣,是個有婦之夫。」
李醫生和女病人跳貼身舞,很拘謹。頃須,他說:「我看我要先走了!」
「好的!」紫娟答:「來我的家!」
連生日蛋糕也不吃便向雲妮道別,李健楷著了魔的開車駛往紫娟家。
「我住這裡,」紫娟一返到家便說:「今夜你是男主人!」
紫娟點起洋燭,從廚房拿出剛沸好的公仔麵,好一頓意想不到的燭光公仔麵晩餐!紫娟不懂燒飯,她當地產富商小三那兩年間,她學習怎樣令男人得到性滿足比學烹飪快上手得多,雖然兩樣都要摸索不同男人的口味!直至股災,富商留給她三層樓 ―― 和一輛今天剛壞了的七系寶馬才分手。每月租金她已生活無憂,但金錢填補不到空虛。
* * * * *
在床上,醫生和病人是分不開的。況且,兩人都是性飢者,互相宣洩,互相扶持,互相俘虜,夾雜偷歡自疚的授時因子,難捨難分,直至六個月後被雷醫生發現!李健楷在妻子面前樣子難堪得像戰敗公雞,最終紫娟答應不公開事情,拿了五十萬走了!
如花的故事結局亳無高潮。

化身劇本
吳大導在電郵中多謝我:「好!你重寫的故事橋段發展和結局得多!馬上過來我介紹投資方你認識,談談你的報酬。」
「Steven,這位是柳如花小姐。」吳大導向我介紹:「她就是原作者,也是投資方。」
Steven,久仰大名,」如花小姐咧嘴笑著和我握手,莫名其妙對我說:「謝謝你救了我一命!三星期前,我真的想自殺。」
「那看你今天的臉色一點不像呢?」
「好了好了!」吳大導打斷我們:「既然如花喜歡這故事,又肯投資拍電影,Steven,你有時間把整個劇本編出來嗎?」
「看有多少錢?」我毫不避諱提出。
「你要多少我也付!」如花搶答:「但我有一個條件,我要拜你為師,教我一起編這劇。」
「如花小姐,你太抬舉我了,」我思考數秒再答:「其實我只是把你整個故事濃縮了,加個虛構Act III ,Ending 你有興趣還可以再改。」
我雖是個愛獨斷獨行的人,很抗拒與人合作寫劇本,但金錢誘惑我甚少可抵擋得住。
「好了好了!太好了!」吳大導插道:「那麼,Steven,一個月時間夠不夠?」看來他心中開了的一個製作價,柳如花早已答允,「好讓我盡早開始前期工作。」

忘情丸
我帶了我寫劇本用的MacBook Air和Final Draft軟件到陽明山莊去找柳如花,怎料一住下來便是一整個月!
第一天我便問柳如花:「如花小姐,其實我第一刻接觸到你的眼神,便知道小說中的紫娟就是你的化身。」
「對了一半,而且故事還沒寫完。」如花一點羞慚也沒有,嫣然答:「真實的紫娟收了五十萬元依然捨不得李醫生,決定一死了之!Steven,是你救我回來!」
「怎會呢?我只不過是構思了一種忘情丸,只要紫娟服下去便可選擇忘記誰便忘記誰。」
「你正就是我的忘情丸!」
「紫娟,噢不,如花,」我也差點把劇本的人物帶到現實去,「忘情丸是忘情,不是移情!你當我是忘情丸,將來我要忘情,你便要再移情,很快會養成習慣。忘情是一個終結,不是個循環,不是個延續!」
「我聽不懂!你要不要吃我煑的公仔麵?」
「怎麼?我又不是李醫生!」
「我移了情給你,你當然是我心中以前的李醫生啦!亅
「如花,你還是不明白,」我再向她解釋:「忘情的意思是把腦內對某個人的一切印象徹底毀滅!」
「即是人工失憶?」
「對,讓我們飛進忘情實驗室,看看第一代的忘情丸是怎樣製成!」
紫娟躺在雪白的手術床上,一個巨大圓筒fMRI儀器在她的頭前後掃描了一分鐘,電腦以一秒五千幀的速度收集了她腦內過億萬個connectome網絡,其中一個因為李健楷的出現而產生的。他們目的就是把這connectome隔離,破壞組成這網絡的神經元和樹突,即是說,這單一網絡再不存在腦海中,紫娟以後就算遇見外界李健楷的任何影象和聲音也不再會產生聯想。就是這樣簡單!」
「那需要進行多久?」如心很在耐心聽完才問。
「剛才你看到的只是資料收集階段,」我續說:「之後,他們會把針對李健楷系數濃縮在一納米 SIM卡,用藥丸包裝,讓紫娟吞下。再帶她到另一病房,進行七十二小時催眠,其間紫娟體內的納米 SIM卡便發揮放射作用,追蹤腦內一切和李健楷有關的神經元,把它斷路,忘情就是這樣進行!還有,斷路後就算再遇上李健楷,關係也要重生建立。」
「太好了!紫娟有救了!」如花很是雀躍。
「但在道德上,」我還要補充:「這忘情丸有個附帶條件,就是先要得到被忘的人書面同意才可配方。」
「為甚麼?」
「因為忘情是一種極自私的行為!就如我以前做過對你不住的事,或欺騙過你感情,一粒忘情丸便可逃避一切羞愧、自疚和罪惡感,全人類沒道德監察,世界豈不大亂!但這和騙財、偷竊和殺人等罪案不同,犯罪是講證據的,不能一句忘記了便解釋到;而情為何物?真教人生死相許?全是主觀感覺!我覺得我沒欺騙你感情但你感覺我有?我想忘掉你你不想,你想忘掉我我不想,太多組合變數,所以一定須要雙方事前同意才合法。」
如花思索一會,切身地問:「哪李健楷同不同意紫娟忘記他?」
「他當然同意,而且很多夫婦辦離婚手續時,也會一併合簽互相忘情同意書。」
「啊!明白,」如花若有所得說:「所以紫娟要見李健楷最後一次,要求他簽忘情同意書。」
「對的!而李健楷亦同意赴約,但一定要他太太雷醫生在場。」
「結局呢?」
「結局是紫娟成為李健楷醫生太太!」
「怎會?」如花聽後,雙眼圓睜。
「當天,紫娟把雷醫生擊暈,灌她一粒忘情丸,醒來後她已經忘記了李健楷是誰!」
「紫娟豈不是犯了罪?」如花天真的問。
「你不想拍續集嗎?」
* * * * *
我和柳如花同居了一月,劇本不花一個月便完成了第一稿,交了給吳大導選擇。
任務完成,我要正式遷離陽明山莊。臨別前,我拿出兩粒忘情丸。
「每人服一粒,同意嗎?」我柔情地問柳如花。
「Steven,我不想忘了你!」如花依依不捨情愫盡露。
「那你不吞,同意我吞我的吧!」
「你忘了我,我可不可以繼續和你做愛?」如花嬌怯反問。
我戲弄她:「當然可以啦,很多和我做過愛的女人我都忘記,新鮮感歷久不衰!」
「你很衰啊!」如花扁嘴像隻小鴨子伏在我胸膛上。
「傻女,」我來安慰她:「劇本已寫完,我們要抽離,回到現實了。現實中怎會有忘情丸?這兩粒只不過是placebo吧!」
「如果是Addyi會對我更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