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傳Apps

文：劉兆生
 （轉載自《信報》故事人生專欄）
 
【一】自傳Apps          

周敖是名作家。這年，是他連續三年當上作家協會主席。今月敘餐例會，一向喜愛附庸風雅的內地富商李大剛亦為座上客，皆因他乃是協會新任名譽會長。實質上，這作家協會主要收入大部分是由他香港的上市公司贊助。

盛饌當前，大家擎杯舉筷，開懷暢飲。

席間，李大剛拿起酒杯，恭恭敬敬向周敖公開請求。

「周大哥文采一流，人所共知，小弟不學無術，如有幸承蒙第一名筆首肯為小弟撰寫一本自傳，小弟定當死而無憾。大哥您要多少錢，儘管說！」說罷自己一仰脖子灌下茅台一大杯。

李大剛初本抱着禮賢下士的態度提出請求，也準備即溫聽厲，怎料惹來一番臭罵：

「你知道嗎？世上只有兩種人有資格出自傳，」周敖竟然一點情面也沒保留地說下去：「一是對人類有貢獻；二是對國家有貢獻；你兩種也不是，你只是區區一個成功商人，你有鳥資格出自傳？錢是買不到我的！」

周敖這奇人，一生行徑無論如何離經叛道，不明白他的人，不知道他內心深處，藏繋着一條牢不可攻的底線。他觸覺很敏銳，這底線一經撩到，他會馬上大義凜然起來，甚麼人也沒面子給。李大剛踫了一鼻子灰，心中很不是味兒，惟有沒趣地提早告辭。

李大剛一心以為把自己前半生努力向上爬的奮鬥史寫出來，以供時下青年人好好學習，怎料一番好意卻換來周敖這不知抬舉所謂文人挖苦。文人一世捱窮是有道理的，他心想，周敖你這例外有種，寫文章賺到一點錢竟夠膽奚落老子，老子創富之道你拍馬也追不上！你這作家協會，沒我經濟支持怎搞下去！好！天殺我也不信全部作家都嫌錢腥，找不到別人寫，這世界金錢萬能，沒例外的！

停在酒家門口的一輛金黄色勞斯萊斯Ghost豪華轎車，穿着整齊制服的司機見老闆走出來，馬上趨前打開後排車門，李大剛怒氣未消，一腳踏進去。

「李老闆，請等等。」一名身穿白襯衣灰長褲書生打扮的年青人從後跟上前，恭敬地對李大剛說：「我叫葉禮賢，我也是作協會員，剛才我坐在李老闆鄰桌，聽到周敖對你說的一番話，很替你不值，你可以給我五分鐘時間談一談嗎？」

司機一邊用手擋着他，一邊注視老闆的反應。

「有甚麼好談？」李大剛整個人已坐進後坐位，側側抬起頭問。

葉禮賢站在車外，依然被司機擋攔着，但他一言沒發，用一股懇求帶堅定的眼神望向他，李大剛打量他幾秒，察覺不到絲亳敵意之餘，也抵不住他的誠懇。

「年青人，坐進來說吧！」李大剛說着，一邊向司機打個OK手勢，司機馬上會意，帶領葉禮賢繞過車尾，從車右後門進入，還仔細替他關好車門。

***

清晨八時多，他們五人在三藩市國際機場下機。

李大剛在美國分公司的司機在機場外計算好時間，不遲不早，在他們領回行李和辦理好入境手續後步出機場，把一輛最新200EX銀色勞斯萊斯轎車駛到上客區迎接他們。他們五人計有李大剛、來自上海李大剛的紅顏知己姚蕾、兩名助手和一位他新相識的作家協會會員——葉禮賢！

銀色200EX沿101高速公路南下前往舉世知名的矽谷。其實矽谷並不是一個地理名詞，只不過從20世紀60年代中期以來，這帶吸引大量中小型高科技電腦公司創業，主要是因為此區圍繞着美國一流大學例如史丹福和柏克萊等，提供了雄厚科研力量基礎；地理上，從Santa Clara山谷直至San Jose，與及周邊的San Mateo 和 Alameda County等地形成一個低谷，加上一些獨具慧眼的風險資本公司集中在Sand Hill路上，催生了不少美國高科技公司在此創業，因而美名為Silicon Valley。

不消半句鐘，豪華轎車子已抵達矽谷中心的山景市，在Real Camino大道交通燈前停下。

「李老闆，我們時間尚早，」葉禮賢提議，「要不要帶你們先來碗越南火車頭河粉，我擔保好吃！」

「好主意！」姚蕾搶答：「剛哥，我們上次到巴黎買手袋，我們不也是一下機便去唐人街那間沒店名的餐館吃越南河粉嗎？原來美國矽谷也有？真好！」

「小蕾呀！妳只懂得到處吃喝和血拼，你知道我多心急專程來看看禮賢介紹給我那套世上獨一無二的自傳Apps啊！看完才吃！」李大剛下命令。

【二】比測謊機更準

這輛最新200EX銀色勞斯萊斯轎車駛入一條小街。

陽光透過兩旁濃濃樹蔭，射到柏油路上，點點圓形光班閃爍着。葉禮賢坐在車前，聚精會神，左顧右盼。

「2077號，就是這間，」他手指向右，吩附司機：「轉入driveway去。」

這間毫不起眼，典型加州平民房子，只有一層，連閣樓也欠奉。粉綠色外牆，數葉傳統窗户，在正門入口升高游廊左右排開。前花園也不大，疏疏落落種了一些奼紫綉球和黃色小菊。司機小心翼翼把車駛入旁邊鋪滿爍石車道上，輪胎踩得嘎嘎作響，然後緩緩在車房前停下，淡棕色車房外簾徐徐伸出升高。

葉禮賢首個跳下車，一個箭步上前。迎接他是從車房跑出來的一名黑髮小夥子，T裇短褲一度。

「禮賢，Thanks for coming！」

其他四人徐徐下車。

「史提芬，這是李老闆。」葉禮賢用廣東話介紹李大剛。

「歡迎歡迎！」史提芬邊答邊和他握手。李老闆聽得出史提芬的廣東話不很正宗。

***

史提芬七歲跟爸爸移民到美國，正在史丹福大學修讀電腦系博士課程，還未畢業。葉禮賢只見過史提芬一面，他們的爸爸是香港老朋友。去年，史提芬陪爸爸回港探親，初次認識到葉禮賢。雖然大家的成長背景不一樣，一個是電腦博士生，一個是三十歲剛出頭的窮作家，然而，一談到創作，他們莫名地分享一些理念。言談間，史提芬提到他課餘時在家中車房開發了一個能替人寫自傳的App。

「為甚麼要寫一個這樣的App？」葉禮賢好奇地問。

「其實我的一位很要好的同學喜歡攀山，去年他要征服在Yosemite國家公園的一片垂直懸崖，可惜遇上意外死了。」史提芬從往事說起：「我們朋友都很難過，還不停在他的fb留言，他女朋友更用了他的賬户，把他生前到處攀山的照片在timeline不斷更新，一些新add的fb朋友以為他還在世，他的timeline好像是他的自傳，可惜，他的自傳只有二十三年光景。」

「之後呢？」葉禮賢追問。

「之後我想，如果我們一直把每天做過的事記下來，到了年紀大的時候，這本電子timeline豈不是自己的自傳？」

「這和我們從小爸爸媽媽囑咐我們每晚臨睡前寫日記不是一樣嗎？況且，實際上有多少孩子有恆心天天寫日記寫到老？」葉禮賢反駁：「就算做到，這只能叫是一本私人回憶錄！不是自傳啊！」

「不論你怎麼叫也好，反正我暫時叫這個App做AutoB。現代年青人每天都習慣把芝麻綠豆小事放上網，我的AutoB只不過是把他們的timeline進一步串連起來。」史提芬簡單地解釋。

「那麼，AutoB和fb有甚麼不同？」葉禮賢想不到AutoB還有甚麼點子。

史提芬嘴角才露出一絲笑紋，施施然答：「第一、fb要用人手輸入，影像要上載， AutoB還可以用口講；第二、AutoB可以把你的口述歷史，馬上編輯成一本圖文並茂，不斷更新的自傳，或出品一齣由你擔當主角，隨時可以加長縮短的微電影或動畫！」

葉禮賢聽得富饒興味地瞇起眼。

「這還未算厲害……」史提芬未讓葉禮賢插嘴已繼續說下去：「我返美國後馬上開發下一版本，在你講自己的歷史時AutoB還可以捕捉你當時的情緒起伏！」

「甚麼『捕捉』？」葉禮賢想澄清一下。

「英文的capture！」

「啊！但怎capture？」葉禮賢的神經挑動起來。

「哪你要到我的實驗室才看到，我估計一年後實現。」

葉禮賢在大學是修讀文學的，文學是作者用文字表現內心情感和重現一些發生在一定時空內的社會生活；他沒讀過電腦科學，他根本不是個科學人，如今面前的世交，這名電腦博士生對他說，AutoB可以把作者的情緒捕捉，自動變成文字或影片！這不就是口頭文學手機App嗎？

葉禮賢的直覺很敏銳，馬上聯想到語言偽術與自我膨漲的一些人性醜陋問題：「這樣子，故意擠出來的虛假情緒AutoB也可以當真？」

「Good question！」史提芬豎起大姆指，「你們香港人果然切身感受到林肯名句的真諦：你可以有時呃到全部人，亦可以每時每刻呃到一些人，但不可以每時每刻呃哂全部人！我的AutoB早已附加了比測謊機更準確的功能啊！」

【三】呱呱墜地

葉禮賢聽到史提芬引用林肯名言，不知是否有意挖苦香港人，令他哭笑不得，香港人的現況真的如此無可奈何？他想深一層，剛才史提芬說的AutoB App，果真實現，照道理它大有可能是個比fb更偉大的發明。

滿足人性欲望永遠是偉大發明背後的動機，而這個寫自傳機正是其中一類。把自己的經歷留世，是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中最高的自我實現需求，但我們往往不知道歷史上只有少過萬分之一的人才能夠自我實現，大多自以為很成功的人，一步登天，忘記了自己到底有沒有資格寫自傳，正如周敖教訓富豪李大剛一樣。但周敖不明白，隨着電腦、智能電話和Apps的出現，把人與人的溝通模式徹底改變，打破了很多局限和底線——每人都可以寫自傳！

「甚麼時候我才能看到這個能捕捉情緒的AutoB？」葉禮賢盎然地問。

「如無意外，還要一年左右，但是……」史提芬的語氣像有難言之忍，「你知道啦！我是一名窮學生，史丹福大學人才濟濟，差不多校園內每個學生追求的理想也以改變世界為己任，天天也在開發Apps，競爭很大。經濟上如無大學撥款支持，其實成功的機會不大。唉！我只是做着一些我相信的東西，以後夠不夠錢做下去其實我沒想過。」史提芬終於說出一個無論理想多高也要面對現實的問題。

說到底，葉禮賢也是窮作家一名，他也是寫着一些自己相信的文字，內心也抱着改變世界的理想，但每天始終也要面對生活上種種問題。史提芬的感受他完全了解，奈何他只能吐出一句愛莫能助的衷心話：「祝你好運！」

***

        之後，葉禮賢在作家協會聚餐會踫到李大剛，在勞斯萊斯轎車內向他複述史提芬一年前在香港對葉禮賢說的一番話，李大剛只是問了一句「真的可以？」便趁自己到美國洽商要他馬上帶來矽谷看看這副寫自傳機。

        「自傳機呢？在那裏？」李大剛和史提芬一握完手急不及待便問。

        「在車房。」史提芬應了他便轉身帶他們一行人走進去。

        那可停放兩輛車的車房，擺了一張木長桌，上面有兩個電腦顯示器和一些雜物，一個沾滿咖啡漬殘舊不堪的鍵盤，而二十多台高速伺服器，就嵌在旁邊地上的一個垂直七、八呎高的鐵架內，沒有外殼，只看到一排排有橫有豎的電子版插在一格格上，和五顏六色粗幼長短不一的電線亂七八糟的駁左駁右，外行人看進眼內只是凌亂不堪，不知道放在桌旁的那盒子就是一台超級電腦。

        「這就是我的workshop，」史提芬向他們介紹：「這個column還有很多U，但我不夠錢再upgrade了！」

        姚蕾一看見便大驚小怪問李大剛：「這就是電腦房嗎？」面前的一切，和她在科幻電影看過的場景沒有一樣相似。其實她未看過真正電腦，她只用過李大剛送給她最心愛的日本迷你notebook，為的是它紫紅色發亮外殼，她可用來襯襯手袋，上上QQ，玩玩微博而已。

        「不要多嘴！」李大剛厲眼望向她。

        史提芬聽不懂姚蕾的普通話，繼續自豪地介紹：「每個伺服器都有兩粒Xeon連在一起，每粒有12個CPU core，每塊PCB最多放24個core……」史提芬自顧自說了三分鐘他的硬件裝備威力多強大，但沒有人懂欣賞。每人心中只是問：「哪自傳機呢？」

        「史提芬，」倒是葉禮賢識趣地打斷他，「其實我們對電腦硬件甚麼也不懂，你可不可以示範一下AutoB軟件的功能。」

        「對對對，當然可以啦！」史提芬走到電腦顯示器，在鍵盤上按了幾下。眾人像很有意識地湧上前注視着顯示器，但甚麽也看不到。突然，一把洪亮聲音不知從那裏傳出來：「You can speak now！」各人嚇了一跳。   

「對不起，我忘了調低聲浪。」史提芬說完蹲到桌底，找到他的遙控器，一邊按一邊說：「喇叭放在天花頂。」眾人隨即仰望，卻任何似揚聲器型狀的物體也看不到。

「啊！我的喇叭，不，我的揚聲系統是整塊天花震動的，不是傳統的喇叭。」史提芬說完，施施然坐下來，合起雙眼閉着神說：

「AutoB，I was born in Hong Kong on the fifth of July, nineteen ninety……」電腦顯示器閃了幾閃，一個孩子呱呱墜地！

       

【四】捕捉情緒

史提芬按了暫停鍵。

「啊！請看清楚，我出世時就是這樣子！」史提芬向大家宣布。

「太神奇了！我也要看我出生是否就是美人胚胎？」姚蕾大喜，但沒有人理會她。

        「AutoB第一個功能，就是根據你說的出生日期，從今天的容貌，逆算回到你呱呱落地的那刻的樣子。」史提芬解釋。

        「如果我故意把出生年份說遲了或早了呢？」李大剛用商人傳統的防騙心理問。

        「那AutoB便啓動它的第一層次測謊功能——純以邏輯推算。」史提芬早知有此一問，「說遲或說早是有個極限的，喻如你說昨天才出世或上世紀出世，從你今天的容貌來判斷不合理，所以AutoB設了一個加減五年的年齡窗口，即是說，AutoB容許你的容貌騙人年輕或年長五年，也是包涵了有些女士護膚有方，和有些男士未老先衰等現像。」

        「可以讓我試試嗎？」葉禮賢在旁觀察了很久，第一次開口問。

        「當然可以，說話前請先說AutoB。」

        「我見到你剛才還要合起眼才說，對嗎？」葉禮賢問，觀察入微是作家的強項。

「不用不用！合眼是我個人習慣而已！」史提芬笑着答。

「朝着那方向說？」葉禮賢再問。

「隨便，我這車房是360度全方位收音的，可以追踪到聲源位置，只要旁邊沒干擾便可以。」

葉禮賢吸一口氣，慢慢一字一字吐出來：「AutoB，I was born in Hong Kong on the December twenty-first, nineteen eighty-two。」

        一如所料，葉禮賢望到顯示器中自己呱呱墜地的樣子，哭笑不得。

        「咦！AutoB怎知我現在的容貌來推算我出世時的樣子？」葉禮賢還有點疑問。

        「啊！其實你們一下車到現在，你們的容貌一直被攝錄傳到我的資料庫去。」

        眾人四邊找隱蔽鏡頭。

        「放心！這是私人地方，美國法律是容許的。你們進車房前沒看到那警告牌嗎？」

        李大剛怎會理會這些私隱法律問題，他只關心AutoB懂不懂聽中國話。

        「暫時未夠錢開發，這版本只懂聽英語。」史提芬坦白承認。

        李大剛轉到帶他來的書生作家說：「禮賢，我的英語不成，我用中文說，你替我用英語翻譯。」

        「稍等，」史提芬打斷他們：「AutoB的資料庫內已把禮賢的聲線和容貌連結起來，他不能代表別人說話，但我有方法避開。」說罷史提芬拿出兩個像手掌型的金剛罩，叫他們戴上，之後再在鍵盤上按了幾鍵，「現在可以了，李老闆可以說中國話，由禮賢翻譯。」

        不需五秒，李大剛也從顯示器見到自己呱呱墜地的樣子，很興奮。

        「啊！原來我一出世便這樣精靈的，哈哈！」

姚蕾嚷着也要試，以她的性格，當然故意把自己年齡說年輕五年。之後，連在旁李大剛的兩名助手也試過，大家都覺得非常有趣。

「示範到了這第一階段，」史提芬再鄭重向他們解釋：「請大家注意，那兩個headset其實不是我的設計，是我買回來的，叫Emotiv。它以前是腦神經科學實驗室內的醫學儀器，現可作商業用途。」一聽到腦神經科學，眾人很專心。

「它有兩種用途。第一是用來測量人腦內部某些區域的化學和電力變化，作測謊功能。傳統測謊機只是測量血壓、呼吸和心跳，準確度最多只有七成，而Emotiv是直接從腦表皮取得訊號來分析，測謊準確度提至九成。

「剛才我為了要把禮賢的話套入李老闆口中，所以把它的測謊功能暫時關閉，禮賢變成李老闆的人肉翻譯機，將來我有錢開發中國話聽別功能後，我們便可跳過這步驟。你們便可自說自話了。

「測謊之餘，Emotiv還有第二用途，就是捕捉你的思想情緒。讓我找姚小姐示範一次。」

「為甚麼要找我？」

        「因為女性的情緒波動的幅度一般比較大。姚小姐，放心，請過來戴上Emotiv。」姚蕾很注重她的髮型，小心翼翼依史提芬吩咐做。史提芬在姚蕾頭頂上Emotiv金剛罩型的十隻「手指」調校一下位置，再在鍵盤按了幾按，便對她說：

「請先吸一口氣，不用緊張，合上眼，」史提芬的語速慢慢放緩，「心中想一想妳的童年往事，盡量在腦內一幕幕的回憶出來，但不用說出口。」不知就裡的人看到以為他在催眠。

【五】網上墳墓

但見姚蕾真的像被史提芬催了眠。有時在憨笑，有時目光呆濟，偶爾炯炯有神；半分鐘後，一匡熱淚潸然從她的眼角滲出，淚水混上眼線液，溶化了，一絲蜿蜒小黑流，在臉脥滴下。

「夠了！」史提芬叫停她。姚蕾像被催眠師叫醒。

「我們大家都不知道妳剛才想了些甚麼，只見到妳的表情。」史提芬叫各人走前看看電腦熒幕紀錄，圖案符號依次序是：微笑、沉思、大笑、沉思、愕然、鬱悶、失望、傷心……。

「你剛才在想甚麼？」李大剛問。

「我的童年往事啊！」姚蕾靦腆地答。

「那即是甚麼？」李大剛追問。

「那是我的秘密！我甭對你說！」

史提芬搭口：「她的秘密是沒有人知道的，除非她親口說出來。但無論她在想甚麼，回憶時腦部的反應，Emotiv都可以把她當時情緒捕捉下來。厲害嗎？」

「之後呢？」姚蕾問。

「將來當妳敘述往事，AutoB會同步和妳的情緒配合，完成後，便會問妳的自傳要用甚麼媒體表達，文字還是動畫？」史提芬說罷便拿出一本打印得很精美的畫冊出來，打開給他們看。

「這本就是為了紀念我忘友的自傳，他是攀山專家，可惜二十三歲時因一次意外身亡。」

眾人一頁頁翻看。從死者的「大頭相」，生前黑白和彩色生活照片，直至意外發生前一刻，巨細無遺用文字和圖片一一紀錄下來，編輯得非常專業。雖然李大剛看不懂英文，但翻了幾頁，已經對這英年早逝主角的一生，感覺到有點兒惋惜。

「很不吉利啊！」姚蕾直覺地說。

「自傳通常是死前自己寫的，死後由別人來寫的叫傳記。所以你們看到這範本，正確來說只是一本個人傳記。」史提芬一面解釋，一面上網，「為了對他追悼和思念，AutoB更可製作一段三分鐘的電腦動畫版，放在我為他建立的網上墳墓內，讓他的親友上來拜祭的同時，也可觀看他的傳記動畫版，請看看這熒幕。」

動畫就主角從呱呱墜地開始，用了電腦morphing圖像技術令它隨着時間漸漸成長。他一生經歴，童年時爸爸的訓勉，媽媽的愛心，上學認識到的同學，中學時第一次和女朋友約會，大學時認識了史提芬……動畫片段大部分用的是客觀鏡頭，而當主角面對生命中無可避免的一些兩難處境時，動畫則會恰當地轉用主觀鏡頭，讓主角傾訴心中情。他幫朋友時候的喜愜，四面受敵時刻的徬徨和憂心，挑戰極限成功的快慰，背景配樂也竟然做到扣人心弦，一點也不馬虎……一個人一生的故事，就在數分內呈現全世界人眼前！

「這條片真的是電腦自動製作出來的嗎？」有一點電影知識的葉禮賢問。

「啊！這部分當然是我讀電影系的朋友幫忙設計的電腦程式。」坦白是史提芬的性格。

***

各人在史提芬的車房大開眼界了差不多一小時，還有點疑幻疑真。倒是商人李大剛最早回到一個現實問題上。

「史提芬，你車房的設備這麼先進，普通人怎能負擔得起？」

「啊！你們看到的是AutoB的原型和開發工具，最終的軟件產品，是可濃縮成一個每人都可以用智能手機下載的App。」

「真的？」

史提芬憧憬的眼神，望着李大剛點着頭答：「但我的資金不夠再開發下去了！」

「矽谷不是有很多風險創業資金嗎？」李大剛有過風險創業資金投資的經驗，所以有此一問。

「暫時還沒有找他們。你們是第一批人看到的。」

「哪你還欠多少錢才可完成這個App？」

「大概五十萬美元。」

「需要多久時間？」

「一年左右。」

「能不能快一點？」

「如夠錢多請幾名編程員，六、七個月也可以的。」

投資風險創業，半百萬美元總少不了。以今天李大剛的財富，這入場費他絕對迎刃有餘。他心中的如意算盤，是憑這App變成科技股上市。

「好，我先給你三十萬訂金，三個月內再多給五十萬，六個月後完成，一切版權歸我，但一定要有中文版，可以嗎？」

史提芬不知道李大剛在商場上外號是快刀手，一時語塞。在旁的葉禮賢也被這商人的快人快語行事作風呆了一呆。

李大剛接着吩咐在旁的助手：「明天找律師和史提芬談細節。」說完便率領各人登上他的銀色200EX勞斯萊斯轎車，前往葉禮賢介紹的越南菜館用膳。

***

半年後，李大剛的自傳面世，和這個AutoB App在網上開始流行，他的噩夢才真正開始。

【六】人人出自傳

李大剛用了這個手機App，花了三星期時間，憑個人記憶，把自己上半生做過的事，一一口述出來，把一些舊照片讓手機鏡頭看。史提芬創出來這威力無比軟件AutoB，果真巨細無遺地把他的經歷變成一本畫冊，和製作出一條十五分鐘的動畫片。他重複又重複修改了無數次，再叫葉禮賢來觀看。作家葉禮賢再用他的文字技巧修飾一下，李大剛很滿意，便興致勃勃把它放上網。

與此同時，他擁有的這個App開始在網上流行。人人都可以下載AutoB，人人都可以出自傳。收費模式是畫冊免費，但製作動畫片功能要付錢。而最賺錢的卻是，每次修改或更新，每三分鐘收費一元美金。不要小看這一塊錢，AutoB公開免費下載後不夠一個月，超過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差不多每星期也要修改自己的自傳。李大剛投資了的錢，預料半年間便可賺回來。還有，下一個版本加上「捕捉情緒」Emotiv這功能更可再賺一筆。心想自己的投資眼光總不會錯，這新科技公司上市有望了。

***

一天，他收到一個電話。

「李總，你欠我三百萬元，還好意思在你自傳中說你幫我渡過難關！」

「你是誰？」

「我是你以前的拍檔，那年你過橋抽板，累我最終蝕了六百萬，你現在發了達，我只想拿回我失去的，還三百萬給我算是便宜你的了！」

「你究竟是誰？」李大剛早年在內地搞生意的拍檔沒一千也有幾百人，怎記得出誰是誰？

「你好自為之啦！」對方說完便掛了線。

***

「剛哥，」這天李大剛又收到一個內地長途電話，「你說過回來找我的，人家一等就是三年多，你怎麼說？」

李大剛對這操湖南口音普通話的女聲有點熟悉，跟他上過床的內地女友一生中沒一千也有幾百，連見面也認不出，何況只是一把聲音。

「妳是誰？」李大剛無何奈何應她一聲。

「人家以前晚晚陪你唱K，看你今天連人都全忘了，」女聲嬌嗔地答：「你在自傳中又說愛我多深！啊！還有，你的兒子已三歲多了，長得真像你的啊！」

李大剛連忙掛斷電話。

***

「請問閣下是不是李大剛先生？」李大剛每天收到不明來歷的電話愈來愈多，習慣了一是馬上掛線，一是不發一言，讓對方無從捉摸。

今次這來電者的語氣像有點正經，他便模稜兩可地答：

「誰找李大剛？」

「我是稅務處人員，請問李大剛先生在不在？」

        「他移了民！」李大剛嚇得慌忙掛線。

***

「李總啊！你的自傳很好看！」這次李大剛認得是姚蕾的聲音。

「是嗎？」出了自傳李大剛已夠煩了，敷洐她一句。

「還有，你有沒有看過我的自傳呢？」

「妳甚麼時間出的？」

「上月上網的。我在自傳有提起你的啊！我說你雖然是包養我，但你對我真的不錯，我很感激你！」

「妳傻的嗎？妳的自傳怎要把我扯下水？我老婆看到我死定！」

「人家是說實話嘛！」

「我限妳馬上把妳的網上自傳立即刪掉！」

「人家是你的付費客戶嘛！我付了錢你怎能強迫人家刪掉的呢？」

「妳是例外，我有辦法消除妳的户口，妳花了多少錢我雙倍奉還。」李大剛說完，心中一悚，那豈不是以前認識的朋友看過他自傳，自己又出自傳的也要全部刪掉？

「不必了，李總，」姚蕾自我陶醉地繼續說：「我的自傳被我青梅竹馬男朋友看到，他很同情我，也不嫌棄我，我們打算下個月結婚。你放心，我的自傳再修改完這最後一次便會在網上消失，我會打印一本出來作為我們的紀念。」

李大剛真的無從反應。

姚蕾再說：「我今天打電話給你，是想向你道別，再見！」

***

「禮賢呀禮賢，不得了，我的自傳面世後很多人找我，很煩。」李大剛向葉禮賢求救。

「你在自傳有沒有說假話？」

「當然沒有啦！」

「你真笨！」禮賢責怪他，「枉你是一名成功商人！你真的沒玩過網上社交遊戲？多是假的。」

「但我的自傳是真的啊！」李大剛還是覺得他的自傳真實性和可讀性很高。

「誰理會你的自傳是真是假？半真半假？」禮賢心怕李大剛怪責他，萬一要負上責任，便搶先大義凜然說下去：「當初我以為你想寫自傳已經明白了這道理！還有，女作家Virginia Wolfe在小說Orlando中一早指出：如果一本傳記內有七、八個不同『自己』出現可算是大工告成，每個人起碼有幾千個『自己』！」

【七】CIA 找上門

不用兩個月，AutoB的登記用户已超過一百萬人次，遍布全球。最意想不到的是，不同的網上自傳Apps如雨春笋，最多的是來自中國，名字五花八門，有的叫「無敵自傳機」、「我的一生」 、「我是誰？」、「你要學我嗎？」……

李大剛嘗試用了幾個，也不外是把他的AutoB抄襲過去。大部分的動畫功能付之闕如。有些更吹噓自己的動畫制作可選擇不同著名導演風格，其實全部是罐頭式製作，粗製濫造的A貨居多。一時間網上充斥了大量冒牌自傳Apps，和大量自我宣傳的所謂自傳在fb和YouTube上！

「所以我們的AutoB要馬上推出有Emotiv測謊功能的高級版，」李大剛對禮賢說：「好讓自傳的真實性有保障！」

***

這個新版本推出後，出乎意料之外，沒有很多人用，原因是它的測謊功能太專業，太嚴謹！人類是喜歡說謊話的，尤其當他們自述自傳的時候，總會隱惡揚善，歌功頌德，而背後每一段故事，難免帶來一些受害者難堪或甚至是憤怒的感受。

自傳不是讖悔書，相反，每個寫自傳的人，內心都認為一生中沒有做過一件錯事，就算做過，也是迫不得已；一生中沒有說過謊，就算說過，都是白色謊言，一切都是為了別人設想，顧全大局。每人一本口述自傳，就是每人一本為自己辯護的灰色謊言大全！在這謊言交織出來的十里洋場，真實的歷史紀錄再沒有可貴性，蒙天過海卻是受人推崇的網絡智慧，人類的劣根性被自傳機具體化、深化，融匯在一個超真實的網絡世界中！

與此同時，中國政府對人性拿捏得最到家，觸覺最敏銳，知道任由這自傳風氣蔓延下去的話，中國人一定會用這工具為自己在歷史上扮演過的角色辯護，便下令禁止中國人擅用任何自傳apps軟件，尤其是一些前高官或一撮已成階下囚的貪官，一概不得出自傳，道理和打壓fb一樣！自傳apps從此失去一個龐大市場。

本來，推出Emotiv測謊功能的高級版，有助把這些有政治目的的自傳撥亂反正。可惜，大部人面對這副備有超級測謊功能的自傳機面前，一切無所遁形。試想想，十句說話七句也被自傳機揭穿是謊話，沒事實根據，怎不會令用家難受？寫自傳本是件懷着炫耀心情自我陶醉的樂事，怎能一下子變成自揭瘡疤般的盤問過程呢！就算李大剛本人也通不過自傳機的測謊驗證，非常沒趣。沒人用Emotiv版的自傳App，AutoB已淪為一個充斥市場上普通不過的App。李大剛很失望，但從中切切實實明白人類醜惡的一面。

一天，他接到一個長途電話。

「李先生，」這名操普通話的人對他說：「我是代表美國中央情報局打電話給你。」

李大剛悚然一驚，馬上聯想到自己在網上流行的自傳是不是牽涉了甚麼國際重大的案件，自傳中是否涉露了一些甚麼國家機密？美國CIA的人操普通話，是美國間諜還是中國間諜他一時間也搞不清，只感到一陣寒流從頭直滲到腳底，吶吶無言。

「李先生。你還在嗎？」對方再問。

「我在，我在。」

「請恕我唐突，」對方禮貌地說下去：「我找你是想你踫過面，向你提供一個機密商業建議。」

李大剛不知是真是假，跼促不安，不知如何反應。

對方見他沒反應，繼續說：「我在香港，如有空，明天早上請到我的酒店共進早餐詳談，你帶同律師來更好。請放心，這次安排對你是絕對有利的。」

李大剛盤桓了十秒。想到這人既然找上門，如果他真的是CIA派來的，就算自己逃到天涯海角他也找得到；如果是為了自傳中的糾紛，那怕他敢冒認CIA！便爽快答：「好！」

對方說出自已姓名和酒店地點便禮貌地掛了線，一點不像恐嚇他。他馬上打電話到酒店訊問住客資料，果然沒假，那人更是持美國護照登記入住的。

李大剛特地約見他律師朋友徵求意見，律師囑他為安全起見，應馬上把自己的網上自傳刪除，他照做。

「李總，」律師安慰他，「不用太擔心，又不是刑事傷人，又不是誣謗，在網上說說謊有甚麼大不了？就算是勒索，你最多只是怕人捉黄腳雞吧！不怕，明天我陪你去問清楚！」

翌日，李大剛戰戰競競聯同律師和他兩名助手赴約。（自傳Apps ∙ 七）

【八】寃大頭

數周後，李大剛收了一張寄來的大額美金支票，他連忙撥電話告訴律師。

「啊！收到了，恭喜你！」律師露出一副入吾彀中的表情，鬆容地答：「我不是和你說過嗎？那天和CIA見面不是個騙局，簽的文件也是千真萬確的。你忘記自己當日慌慌張張，甚麼也答應人家，你的AutoB軟件測謊功能真的很值錢的。你平賣了給他們啊！」

        「算了吧！AutoB上不到股市，拿回投資的錢還賺了一百萬，不錯不錯！」李大剛素來數口很精，「但我想極也不明白，CIA要買測謊軟件，跑到原創者史提芬那車房，迫也可以迫他交出來啦！為何要用真金白銀買我的？」

        「若然CIA要關閉AutoB這網站，當然可以不費吹灰之力，但他們要的是測謊軟件的原碼，就是由我代你交給他們的『手指』。你才是百分百AutoB版權和原碼的擁有人，不是嗎？這就是美國人尊重知識產權和合約精神！」說出以上的話，正是負責AutoB到手和轉手兩次交易的律師。

        「是！是！」李大剛定眼望着由這張由美利堅合眾國庫房印出來的支票，點着頭附和。

***

李大剛兌現了支票，不時沾沾自喜。AutoB的App也消失了，其他的網上自傳Apps他懶得理會，樂得清靜。怎料一天姚蕾找上門來。

「你不是嫁了人的嗎？」李大剛一陣疑狐地問。

姚蕾沒答他，卻咄咄迫人問下去：「聽說你賣了AutoB，為甚麼我沒分到錢？是我陪你去矽谷看的啊！」

「大姐，這到底關你甚麼事？錢全是我投資的！」李大剛理直氣壯反駁她。

「我老公也是搞IT的，他說你那個AutoB他用過，非常厲害，如果他有原碼，可以開發出很多賺大錢的產品。中國國防部可以用來盤問外國間牒，地方政府用來審問貪官，」姚蕾一口氣說下去，很明顯一切都是她老公教她說的，「你呀！連你老婆都可以用來審你有沒有小三、小四啊……」

李大剛不得不叫她馬上收口，「你懂麼？你懂個屁！整天想發達，你憑甚麼資格跑來問我，馬上替我滾！」

***

「李大剛，你把最先進的科技賣了給美國CIA！你犯了叛國罪，快把AutoB的原碼拷貝交給國家！」

「我真的沒有拷貝啊！」

「甚麼？賣軟件沒留拷貝！罪加一等。」

「我把收了的錢全捐給國家，可以贖罪嗎？」

「國家不稀罕你的臭錢！你知道測謊軟件可以保障國家安全的嗎？如果落在外國人手上，就是危害國家安全！你叛國！」

「沒有啊！原創者史提芬本來就是美國籍的！我只是小小一個只懂轉買轉賣的商人啊！」

「為甚麼不賣給中國？」

「國家沒有來找我啊！」

「還說沒有，姚蕾不是來找過你的嗎？」

「我當時不知道啊！」

「現在國家安全局控告你，你認不認罪？」

「我認罪，我認罪，我以後不敢再寫自傳！」

「人來，馬上拖他出去，當眾斬首伏法！財產充公！」

李大剛每晚發着同一惡夢，體型日漸消瘦。

***

「請內進！」漂亮的姑娘很熱情地歡迎他。

李大剛在敞大的真皮長沙發卧下。

「醫生，我怎樣才不會再發惡夢？」李大剛迫不得已去找他的心理醫生朋友。

「在心理學上來說，發惡夢是因為中國人常言的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日間工作壓力一定太大，所以發惡夢。」這名「隨口噏當秘笈」的心理醫生，枉李大剛寃大頭也要信他。

「不！我公司早已上了軌道，日間其實沒有甚麼壓力！」

「那你的夢是怎樣的？」

李大剛正想開口說夢，醫生打斷他，「李總，我剛買了一套最新從美國進口的先進儀器。」

「甚麼儀器？」

「一套可以令你放鬆精神的儀器。」醫生邊說邊替他戴上一個headset，「花了我二十多萬美元，等了半年才運到。厲利啊！它以前是腦神經科學實驗室內的醫學儀器，後來是CIA的軍事心理武器，現可作商業用途，一方面可以捕捉你在夢中的情緒，一面可以測謊…..。」

李大剛當場暈倒！

***

今年作家協會敘餐例會，李大剛不再是名譽會長，也不是座上客，也沒有人請求周敖代寫自傳。倒是酒過三巡，周敖主動站起來，拿起一本畫冊向各人展示：

「哈哈！這自傳App真好玩，以後人人可以出自傳，不用煩我了！」

葉禮賢當場暈倒！（自傳Apps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