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May 1, 2015

遊輪

(轉載自《CUP》May 2015)
Farewell 晚會
一輪活潑歡樂的森巴歌舞過後,音樂戛然靜止,可容過千人的雙層半圓型歌劇廳內,金碧輝煌舞台燈色遞暗,只有一枝強力探射燈,掃向一旋轉扇型樓梯。
船長從天花頂拾級而下,揚聲器傳來女司儀晶亮的聲音:
「Please welcome,Captain Jose Fernandez!亅
乘客鼓起響亮掌聲歡迎。這名西班牙籍現代航海家,筆挺船長制服滿蓋肩章,船長帽中央一枚徵章,耀眼閃爍,左右射向人群。
畢竟,這座泊過不同港口的海上城市,乘客享受完三十二天悠長假期,船長居功至偉。當然,他背後團隊亦功不可沒。今夜最後一夜,一頓豐富晚餐後,各人移師歌劇廳,Farewell Party正式開始。船長逐一介紹大副、二副、主廚、餐廳、客房、娛樂、保安、工程、醫療等部門負責人出場向乘客揮手。
「Last but not the least,亅船長Fernandez介紹一名略胖的菲籍女士上前,提升嘹亮的聲線說了一句西班牙文,才轉用英文說:「能夠保證各位安全無阻回國的,除了我之外,船上這位女士,她的職責最重要!Please join me to welcome Miss Lopez!她是負責 ......亅

「有好嘢益你!亅
三十九天前,我突然收到Philip的電話。這位富貴朋友沒見年多,約我到外國記者俱樂部聚舊。他的開場白總是「有好嘢益你亅,我已習慣他的口頭禪,亦不介意,心中有數便是。
今夜,FCC座無虛席,連吧桌也坐滿人,Philip顯然未到。我惟有遞給待應我的會員卡,點了一瓶Hoegaarden,站在一對洋男女旁,邊自飲邊四周張望。
心忖這個Philip朋友,每次叫我出來不是問我一些專業意見,就是請求我替他做中介人。其實他錢多著,這些事情隨時找個下屬馬上搞掂,要勞煩我只有一個原因,那些事全是他的私事,而且我認識他太久,兼口密,我是他唯一信任的人,他連老婆、二奶和小三也不信。我的酬勞?賬面上是零,很多時甚至是負數。但我住的樓層、開的車全是他企業名下的,我只是個藉藉無名靠寫稿為生的所謂作家,卻很久之前意外救了他一命!
「喂,Steven,我在這裡!亅
原來Philip坐在人群中的一小桌。
甫坐下,我便開門見山問:「大哥,沒見一年多,今次有乜好嘢益我?亅
「對不起,亅Philip輕呷一口他最愛的Manhattan:「去年我有些事務去了紐約住,上月才回來。亅
「哦!亅我也拿起我的Hoegaarden,自顧自喝,沒追問下去。
「但今次,我真的有好嘢益你?亅Philip嚴肅起來。
「當真?亅我半信半疑。
「如果你有空和願意的話......我有張遊輪船票,三十二日環遊亞洲!益你!亅
「怎會呢?亅
「本來我打算我和小三去的,但上星期她回家鄉給抓了!船公司不能退票,我的票給你,你能去嗎?亅
我再忖:你把小三的票一并送給我和女朋友去不也可以嗎?我還未開口問,他已解釋說:
「但只餘一張票。因為找不到小三簽名退換,她的票須作廢!亅
我躊躇不定。

啓德遊輪碼頭
一周後,維多利亞港兩岸高樓大廈華燈初上。遊輪「海洋之星號亅第九層露天甲板中央三分之二,佈置成一盛大自助西餐廳。現場樂隊奏著輕快的Evening Lounge音樂,我穿起一件以前玩帆船的長䄂銀橙色風衣,一條及膝Khaki短褲,踏上一雙Eastland鞋,獨個兒走進這泊靠啓德遊輪碼頭啓航派對中,找到我用頭等房號訂好的一張小餐桌,坐下拿起一杯香檳,舉頭一彎新月,仰天長歎:天啊!三十二天的旅程,我就這樣孤藉地啓航?
四周開始熱鬧起來,一些剛登船乘客興奮得沸驣驣,激情洋溢。我拿起相機,在甲板到處拍照,幾乎撞到旁邊一位坐輪椅的老太太,我連忙道歉,跟她問好。不到五秒,我又差點被一些玩捉迷藏的小孩子絆倒。遊輪的包容性我是感染到的。
我順路去沙律吧挑了一碟我喜愛的新鮮紅椰菜和萵笋葉,拿回餐桌,驟見一長髮天然俏麗在坐。她若無其事對我嫣然一笑,這唇若施脂,面如敷粉不速之客,真銷魂!管她闖享我餐檯,我心蕩悠悠,結巴巴禮貌地向她打個 招呼:
「Good ...... good evening!亅
「Bienvenue à bord!亅
美女竟以地道法語答我,這句我聽懂,但要我用法文閑聊調侃下去肯定有困難。我改用英語:「Oh!Welcome aboard too!亅
我再斜瞟她一眼,再說:「I don’t mind if you join me,Miss......!亅
「Florence。亅
我這刻才有空打量這名說法語的Florence!東方人面孔,面如桃瓣,目若秋波,嬌小玲瓏身材,和佛蘭西petite不相伯仲。
「我爸爸是法國人,但我媽媽是日本人。亅她竟然改用廣東語說:「還有,我媽媽一半是中國人。」
「Now all figure,那你是一半法國,四分一日本,四分一中國,對嗎?亅
「全對!亅
「如果你當了日本小姐,媒體會說你not Japanese enough嗎?」我和她開玩笑。
「當然不會,媒體可能會說我不夠法國呢!」Florence嘿嘿一笑,漾起誘人的笑紋。
「為甚麼你會一個人坐在這?你的朋友呢?亅
「只得我一個人,只得這一張空檯在這嘛!亅Florence淺唇深探,清了一杯遊輪送給頭等艙乘客的香檳。
單身男人在航機上遇到單身美女,是每個男人的性幻想;在遊輪上,是福至心靈的epiphany!
Philip說小三被抓了,他絕無可能對我這樣仁慈,面前的混血兒不會是Philip安排給我的!
我自費多開了一瓶Moet & Chandon香
下一瓶Veuve Clicquout Ponsardin是她點的,說這風味特別照顧嬌柔的女性,口感帶甜的Demi-Sec,這瓶也是用我的Cabin Keycard付賬。
* * * * *
我們連啟航汽笛嗚嗚聲也聽不到,突然感到四周漆黑一片。原來很久之前,我們已渡出鯉魚門,在南中國海上。
「對不起,先生小姐,我們的啓航派對早已結束了。亅服務員很有禮貌向我們說。
我望望腕表,才是十時三十五分。
「這是甚麼意思?亅我有點不悅。
「先生,為了合符航海安全條例,我們不容許含過量酒精的乘客在甲板流連。你們喜歡繼續喝的話,除了前邊一角的酒吧,這遊輪下層還設有五間高級酒廊,請跟我來。亅
服務員示意我們跟他走。
Florence半醉,目餳耳熱,蹁韆裊娜,媚態迷人。澟洌海風撲面,我心怦亂動,慾火煽烈。

職業女殺手
燦爛陽光從porthole射進來,喚醒了Florence。
我從露台轉身入房間,蠕捲上床,輕撫她秀髮。惺忪起眼問:「這裡是哪?亅
我赧然一笑,俯身答:「Florence,你在我頭等艙的大床上!亅
「我怎會在這兒?亅
「我也不知道,可能昨晚服務員運送我們回來的。亅
「你 ......你是誰?亅
「我 ......我是昨晩和你喝你最愛Ponsardin香檳的朋友。亅
我們點了午餐,放在房間露台,欣賞一望無際蔚藍汪洋大海,浮光鑠影。
我還未醉醒,連下一個登岸港口也記不起。
「船上餘下的日子我怎過?和她一起?亅我問自己很多遍。
我不吭一聲,遞給她一杯微溫咖啡。
Florence緩緩移過來,髮絲柔順地濺在我肩上,海風在我們臉上摩娑,她徐徐不疾問:「敢醉的人一定對自己有信心,你說對嗎?」
「昨晩我沒醉,亅我沒推開她,只敷衍地答:「看來你比我更醉?亅
「哪你還記得昨晚我告訴你......我是做甚麼職業的?亅
我茫然地搖頭。
「昨晚我告訴你......我是個職業殺手!你還記得嗎?」
這玩笑開得太大吧!一名纖巧玉人是殺手?啊!還有,真正職業殺手豈會喝醉酒?豈會暴露身份?
我一本正經的揶揄她:「哪殺過幾人才稱得上是職業?亅
「你不用擔心,我夠數!」她很自信地答。
「好了好了,我信你,待會吃完午餐,我送你返你的Cabin更衣沐浴,之後我們到泳池游水曬太陽。亅
「我沒Cabin的。亅
「甚麼?你怎上船?不,怎落船?怎embark?」
「我有我的方法?亅
「啊!我明白!亅我的推敲能力極速,「你和男朋友上了船吵了架,所以找我解悶,對嗎?亅
「不對!我不是對你說過嗎?我是職業殺手,我的任務是要殺船上的一個人!亅
「殺你的男朋友?亅我追問。
她不發一響。
「夠了夠了!我送你回去便是!妳住Port or Starboard side? Bow or Stern?你的Cabin keycard呢?拿來讓我看看。亅
「我沒keycard。亅
「怎可能呢?亅
「那你信我也好,不信我也好,就讓我一直和你一起開心度假,可以嗎?亅
我馬上從門後地上檢起一張今天航程表看。心想明天到了馬尼拉,到時想辦法打發這「殺手亅走算了。
「Florence,即使我相信你,你之後怎辨?亅
「我殺了人再告訴你!亅
「殺誰?亅我漫應一聲。
「我暫時還不知道,到時我的上司會用Blackberry Message通知我。亅說完還拿起她的BB把玩一下。
* * * * *
此刻,我已有足夠理由相信Florence不是患上妄想症,就是精神分裂。
我第一步定要找出她真正身份。她護照當然和我的一樣,辦embarkation手續後一直押在船公司上,換來這遊輪上的唯一身份証明卡Cabin Keycard。當然,一切乘客資料也儲存在中央電腦內。
我趁她入洗手間時,把她的手袋翻倒出來,找不到這卡,連其他身份證明文件也沒有!她是誰?她背後一定有人主使她!為甚麼選中我?他們的目的是甚麼?
我是寫小說的,但這兩天來的遭遇,我試過用甚麼橋段也串不起來。
翌日中午稍後,遊輪進入了馬尼拉北港口。Florence不見了,她有沒有上岸,有沒有方法上岸我不知道,因為每名乘客都要用房卡換「行街紙亅才能著陸。我被帶了去Resorts World Manila Casino,這賭場當然比船上的大,我突然見到Florence在前面人群中,追上前她已消失了。我獨自在賭桌消磨了數小時,午夜前便回到船艙,Florence已在大床上等我。
「噯喲!你怎進來的?」
她晃晃肩膀,雙肘撐在枕頭上說:「我不是說過,殺手自有殺手的辦法。」

弦樂四重奏
翌日起來,遊輪已赴東馬Kota Kinabalu途中。
本來是一個恬靜的假期,我打算在船上寫寫小說,Florence的出現,我像墮入小說男主角角色中,心情終日跼蹐不安。
晩上,我選了間法國餐廳Jacques晚膳。我拖著Florence進門,已聽到Beethoven Op. 18, No.1 2nd movement,原來等候入座前酒吧一角落,四名穿起黑晩服的東方少女組成一String Quartet團,在現場演奏起這首相傳啟發貝多芬看到羅蜜歐與茉麗葉墓碑後寫的弦樂四重奏。我像有預感,渾身不自然。
今頓飯我們沒點香檳,只淺嚐一下跟餐例牌紅白酒。
寂然飯畢,Florence桃花水泛,恍恍惚惚對我說:
「今晩我約了朋友喝酒,可能晚一點才回你艙。亅
我沒資格追問,她本來就不是屬於我的。
她當晚沒回來。
幾天也不知所蹤,船上每一角落,她的芳魂豔魄,仙袂乍飄,倏然在我腦海徘徊不散,始終,我跟她再也不遇上。
Kota Kinabalu我沒登陸,峇里島也沒有。
* * * * *
我帶著憔悴心情吃早餐,彷彿聽到鄰座的乘客喁喁私語。
「聽說昨晚有一乘客跳海自殺!亅
「真的!亅我衝過去問:「是男的還是女的?亅
「是個男的,據說他賭錢輸光了跳海。亅
我馬上到bridge找船長。
「那人不是跳海的,是Florence推他下去的,她是職業殺手!亅
「她姓甚麼?亅
「不知道!亅
......
「先生,我懷疑你精神出了問題。亅
......
之後二十多天,我被困在船艙醫務所內的一間小房,我在那嘔吐了十多次。
高雄、沖繩、仁川、橫濱和上海我也沒上岸 ...... 我悔疚阻止不了一樁謀殺案發生,但依然,我在船上再沒有見到Florence!

Auld Lang Syne
Farewell Party 中船長繼續說:「......船上的這位女士,她的職責最重要!Please join me to welcome Miss Lopez!她是負責......安全保管理你們每一個護照,回家前交還你們。亅
又是一輪掌聲響起。樂隊奏起饒富依依不捨味道的Auld Lang Syne,各人湧到舞池起舞,最依依不捨的是我。
我望到Miss Lopez下台,趨前去質問她:
「Miss Lopez,你失職!你不見了Florence的護照!亅
「Dear Steven,二十多天前你不是到過bridge找船長問Florence在哪裡,我不是告訴過你Florence根本沒embark,我的乘客護照名單沒個叫Florence,姓甚麼的你也不知道,電腦中也找不到一個與你描述相似的面孔,船上醫生亦判斷你的遭遇全是你的幻覺!你還說我失職!亅
* * * * *
兩星期後,Philip和我又到外國記者俱樂部喝酒!
「對嗎?亅Philip問:「今次益你是不是好嘢?亅
「我在船上遇到件怪事,亅我喝了一口他的Manhattan,「我不能眼睜睜把萬事全拋。」
「甚麼事?亅Philip問。
「一名法中日少女和我睡了兩晚,之後便失了蹤,你信不信?亅
Philip一副入吾彀中表情,訕訕笑著說:「她的名字叫Florence,是嗎?亅
「OMG,你怎知道?哦!是真的,不是我的幻覺!亅我如釋重負。
「又說你自己是小說家,連這麼簡單的橋段也想不出來。亅
我恍然大悟。
「全是你的安排?亅
「那個Florence不就是我編出來的小三囉!她的演技不錯吧!亅
「你為甚麼要這樣做?亅
「我聘請她上船主要是招呼我的一些法國生意朋友,他們在馬尼拉才上船。見你上次在我老婆捉姦時替我食了死貓,今次便先益你兩天!亅Philip拿起他的Blackberry,看了一看,「噢!還有,Florence對我說,在我的朋友中,你是世間最笨的多情種子!亅
我氣得七竅生煙,馬上質問Philip:
「告訴我!Florence的真名是甚麼?」
「還問,傻子!亅Philip嗤之一笑。(接下篇遊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