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November 24, 2014

解剖

文:劉兆生
 (轉載自《CUP》Dec 2014)

解剖室

西環。
薄扶林沙宣道,香港大學李嘉誠醫學院地庫。
我看見自己赤條條躺在一鐵兜架床上,全身只有一塊白布蓋起,但我一點也感不到冰凍。說清楚一點,是我的靈魂,看見我的軀殼,由工人從殮房一排排的抽屜拉出來,正推大學解剖教學室內。
啊!我記起了,我生前參加了遺體捐贈計劃,日本和台灣叫當「無言老師」,我們香港大學叫「大體老師」,哪種婉委叫法較貼切我沒意見,只記得那天收到一張解剖學系寄來的確認卡,我便馬上把它攝入錢包內,和信用卡一起隨身携帶。但我怎樣死,就記不得了。
解剖室內已有五具屍體擺放在解剖床上,以我的透視眼,白布下的屍體,四具是男性,一具是女性。我是第六具,當然,我也是男的。每具屍體分隔得很遠,我也懶得走去偷看他們是不是自己生前可能認識的;反正大家都死去,有緣等下世投胎好了。
數小時後,我軀殼今早在雪房推進來時還硬蹦蹦,現因溫差已有點濕漉漉了。準下午二時,一班醫學院年輕學生,大約四十人,在解剖學系主任勞教授帶領下魚貫進場。他們有男有女,一身手術袍,早已戴好口罩,但依然逃不出我雙眼,他們臉部表情,多是戰戰競競。我還偷聽到有位學生在埋怨,解剖課為甚麼徧要選在吃飽中午飯後才上!這也難怪,他們全都是第一次上人體解剖課的啊!哈!我也是第一次被人解剖,為甚麼我不驚?可能生前做過那次大手術,全身麻醉,也算是解剖吧!不,生前叫開刀,死了才叫解剖!
學生分成六組,分別站在六張解剖床旁。勞教授帶領他們開始一個簡單儀式。他們垂下頭,勞教授讀出感謝詞,我飄到他們面前,感覺到他們是百分百真心向我們致敬。我有點羞愧,真的,我乏善足陳的一生,只做過一件傻得有意義的事。其他的巧言令色我生前聽得多,但這種集體由衷致謝我倒是第一次感受到,我有點受寵若驚。
「我再次警告各位同學,」勞教授鄭重提醒各人,「為了尊重我們的大體老師,任何時刻,不許用任何方法拍攝或偷走任何人體組織!」
圍著我的七名醫學生,當中只有一名女學生。他們各自打開厚厚的解剖教科書和板腦。
「邦妮,」勞教授特別走上前問:「這班的女同學特別多,女老師只得一位,你可不要介意分配到男性老師啊!」
「沒事,多謝你關心。」邦妮記得上課前,七名女同學抽簽分配到那唯一一具女屍,她沒抽中。
邦妮自小養成逆來順受性格,男屍或女屍她並不介意。
我攝回躺在鋅床上的軀殼,正眼望着邦妮,不用說,用我的透視眼,她果然是好一副美人胚胎,一頭芋麻短髮,冰雪聰明的面龐,眼睛明亮而睿慧,我思忖,不然她怎考上醫學院?就算她是我生前的女兒,也怕我會亂倫!死後沒亂倫的吧?恨不得馬上把她的衣服脫光,跟我一樣,愈想愈猥褻......
「呀!」邦妮哽噎一聲喊出來。
「甚麼事?」在旁的男同學,亦是邦妮的男朋友威廉問。
「沒事!可能眼花。」邦妮沒把手套脫下,邊說邊聳起腋窩,用肩旁擦一擦眼角。
之後,她不敢再望我。
* * * * *
那夜,她睡得不好。午間在解剖室的幻覺總是在腦裡重複徘徊,一個死人怎會向我眯一眯眼!
「一是你真的眼花,」威廉和她共進早餐時答:「二就算是你所謂的單眼,亦沒甚麼出奇。你也讀過啦,人的眼球有六條extraocular muscles,人死後VOR的功能當然沒有,但你也不可以排除有一些Muscles在離開防腐液乾了後,可能出現輕微收縮,牽一髮而動............動了一些甚麼你看到的異像,但你不要忘記,那些全是物理現像,你想多了!」
「我當然知啦!那條Levator Palpebrae Superioris肌更可令死人睜開眼。」邦妮不甘示弱,自圓其說。
「對!你自己都懂說啦!你是唸醫科的,將來做醫生的啊!這種事你對我一個人說了好了,向別人說人家一定會取笑你!」威廉悄悄告誡邦妮一下。威廉苦口婆心的口吻,令邦妮很悶納。 

 疑似馬上風
這夢魘邦妮一直驅不散。因為每次上解剖堂,我一定用盡我的超能力去嚇嚇她,有時成功,有時失敗。但每次看見她花容失色又不敢呼叫的神情,一泉極度快感會衝向我來。我懷疑自己生前是不是患有先天性S & M傾向,只不過受到後天抑壓,所以死後靈魂獲得釋放,可以為所欲為。
我終於等到解剖生殖器官這一課,我興奮得像晨勃一樣,在白布下豎起!邦妮看傻了眼。猛搖威廉的衣袖,喘著氣說:「你看到嗎?」
「看到甚麼?」威廉甚麼也看不到,「你不敢看我不怪你,我知道女兒家會難為情的。讓我來揭開。」
邦妮佯作有點昏眩,掩臉坐下來休息。我看到這青春少艾的可人兒,面無血色,有點過意不去,這玩笑開得太大吧!但我每滴血也乾化了,怎會充血?真費解。但我想像不到,我只是有心,但怎會有力?我又不是死於「馬上風」!
* * * * *
邦妮不敢向人說看見甚麼,但一句自己眼花便可解釋一切嗎?她想過去找剛唸完心理學的好友拿意見,也想過到教會找牧師傾訴,但一想到威廉的告誡,便打消一切念頭。
一天,爸爸那相士朋友來家,那周末她剛好從宿舍回家吃飯。冷不提防相士在大廳坐下不久便說:「世姪女,我看你面色不太好,時運低,多多保重啊!」
邦妮瞟了他一眼,嘴角輕掀騰一下,有氣沒氣回應他一句:「世伯,我是唸醫科的。」
「你相信科學我知道。但最少,你也應該告訴我,近來除了書本,你接觸得最多的是甚麼?」
「死屍呀世伯!」
相士眉心一戚,馬上打開一扇窗,仰天唸唸有詞。
「世姪女,你一定要搞清楚你和哪先人的關係!否則 ...... 」相士豎起食指警告邦妮。
邦妮沒理會,一屁股坐去飯桌旁。媽媽已把熱騰騰的飯菜拿出來,這頓飯,對著面前的相士,她吃得很忐忑。

壞孩子
在大學另一追求邦妮的同學是艾倫,這自認是壞孩子的電腦工程畢業生,正在攻讀碩士課程。他腦袋絕頂聰明,但為人頡頏傲世,最愛捉弄別人。他的偶像是Alan TuringRichard Feynman,他一度想改叫自己李察,因為看過李察的一本半自傳,很欣賞他唸書時專搞女生的惡作劇。邦妮也被他捉弄過多次,但依然要靠他的電腦技術替她解決很多實驗統計學問題,才能完成寫報告。感情上,威廉對她是桄榔樹一條心,而艾倫的開放性格,令她不時帶來一些浪漫驚喜
最近遇到的異像,艾倫絕對是她理想傾訴對像。
「大小姐!最近連鬼魂也可以甪電腦技術模擬出來,戴起3D眼鏡也看到啦!死屍會郁動?這惡作劇連我也想不出怎佈局啊!哈哈!」艾倫聽後,饒富興味地眼瞇起來,咯咯大笑。
  「說真的,你教我怎樣辦?」
「有甚麼怎樣辦?」艾倫一向口沒遮攔,而且甚麼也可做得出,「一是叫教授換條屍給你;如果你是信那相士,我可以潛入你的部門電腦系統,找出那屍體記錄。」
「艾倫,你真的是黑客麼?你好厲害啊!」邦妮呵起唇讚他。
「且慢!」艾倫頓一頓:「找出那屍體記錄你又可以做甚麼?」
「找到才算。」
「怎報答我?」艾倫故意賴一賴皮。
「艾倫哥哥,如果我嫁給你,一定摧毀你一生幸福。今生不嫁你,已是對你最大的報答!哈!哈哈!」
艾倫瞟了邦妮一眼,強顏附和:「哈哈哈哈!」

我是誰

啊!對不起,我忘了介紹我是誰。我姓劉,洋名叫史提芬,中文名字不消半天已被那艾倫鬼小子起了底,而且他還告訴了邦妮我的死因,是在手術室內做俗稱「通波仔」小手術時,卻意外刺穿附近一條血管,搶救不到致死的。所以不用解剖,今次才是第一次。
說真的,我死不眼閉,一個小手術奪了我命,亳無先兆。而且,雪藏了我這麼久,全部我的朋友也不知道。醫院有沒有故意隱瞞這手術失誤我不肯定,似乎,我的靈魂出竅,是因為我還有個心願未完,要留在人間。其實我的心願很低微,我只想有人知道我死了!可能我戲弄邦妮,下意識就是要想她找出我是誰!
* * * * *
「哪你還想做甚麼?」艾倫把我在殮房的紀錄打印出來交給邦妮。
「沒了!」
「難道你不想知道你和他有甚麼關係?」艾倫提議:「我們大學的遺傳學系國際聲譽不菲,實驗室設備先進,偷偷做個基因測試何難之有?你定學過的!」
邦妮沒回應。 
這壞孩子真的是甚麼也敢做,再游說邦妮:「現在網上也有得學啦!你怕被人捉到,我可以介紹個23andme網站給你?今天的基本匹配收費挺便宜的!
傻豬!基因工程你都懂?」邦妮半信半疑。
第二天,邦妮回到解剖室,偷偷把大體老師的毛髮、皮屑,和她的唾液一併交給艾倫。
「你替我辦!傻豬!」 
* * * * *
兩周後,艾倫Whatsapp邦妮:「你的一半基因,百分之九十三是他的,劉小姐。」
「我怎會是史提芬劉的女兒!」邦妮不停地問自己。
我一聽到,歇斯底裡地叫喊:「天啊!甚麼!邦妮是我的女兒?誰把她生下來?豈有此理!誰敢騙我的墮胎費!我一定要找她媽媽算賬!」
再想深一點,替我墮過胎和答應墮我的胎的女子我已全無印象,我氣的是面前這玉潔冷清的少女,爸爸卻是名不值一桀的歡場浪子,我不配做她爸爸。
虧艾倫還不忘Whatsapp再問:「要不要再驗你媽的基因?可能你不是她生的呢?」修讀得電腦,艾倫定會養成絕不苟且,排除一切可能性的思維。
「傻豬!暫時不用,我回家先問問她。」
「為甚麼句句說話也要加傻豬?」艾倫有點氣:「你才是傻豬,你這樣查下去隨時家破人亡!」
「但我總得要知道自己的身份,我現在是解剖著我爸爸的遺體!」
我聽到也覺得尷尬。我還得要知道誰是她媽媽,真想跟她回家看過究竟,但我還未下葬,靈魂飄不出解剖室。

碎屍萬段
邦妮這周日照常回家吃飯,但今次的心情比上次更狐疑,一推門進入便大喊:
「媽媽!」
「乖女,你回來了!」
邦妮二話不說便拉媽媽到大廳一角坐下。
「家中沒其他人?」
「沒有。」
「媽媽,你認識一個人姓劉的人嗎?」
「這麼多人姓劉,難道我全都認識?」
「史提芬劉呢?」
她媽媽視線亂投,怔忡良久。
邦妮再一字一字逐一說出我的中文名字。
媽媽全身哆嗦起來,五秒後,嗓音婉囀答:「唉!不要迫我,好嗎?」
「他是不是我的生父?」
媽媽啞口無言。
「乖女,你真的不要再問這個人,好嗎?」
「哪即是你認識這個人啦!」
此刻,邦妮爸爸剛回家。
「怎麼了,飯好了?」
這一頓飯,相士不在,前面的可能是養了她二十三年的「便宜老竇」,邦妮感激他多年養育之恩,但另一方面很替他很不值。騫然,一股憤懣和委屈從心中湧起,你那衰人史提芬劉,弄大我媽肚子便溜之大吉,真可惡!我定要把你碎屍萬段,但她忘記還有幾名同學協助她做著她想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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邦妮好不容易才捱到解剖課結束了。我支離破碎的器官勉強還可以整齊地放回我的殘骸空殼內,但位置正不正確?我的人體知識不夠,不好說,可能我的肝臟,似乎放得左了一點吧。
出人意表地,邦妮很仔細一針一線把我縫起來,威廉在旁想幫忙也被她阻止,她務要親手把我身體縫合,意味縫合我們一段遺失了的父女情!邦妮替我沐浴,已忍不住淚水,嗚鳴咽咽哭起來,想起媽媽前天才向她說出的真相。

真相

「邦妮,我不知道你怎知道史提芬這個人?」她媽媽說。
邦妮沒說出史提芬就是她分配到的大體老師。
「那年,一名藝名甄妮的舞小姐和史提芬打得火熱,天天捧場。」媽媽嘆一口長氣,不疾不速地接下去:「全夜總會的人都當史提芬是傻的,有錢倒不如把甄妮包養下來算了,他終於『從善如流』和甄妮雙宿雙棲。兩年後,甄妮重出江湖,也就在同一夜總會,遇上你今天的爸爸。」
邦妮沒追問下去,耐心等待媽媽平伏心情。
「同居後,史提芬對我很好,我也很開心。直到一天,我發現患了肝硬化引起的門靜脈高壓症候,肝功能衰竭。史提芬答應捐活體肝給我做移植手術,醫學評估後他的肝竟然適合我。手術很成功,但我復原後他竟不知所,直至三年後他再在夜總會出現。那次是我最後一次見他,也是最後一次和他行房,那次便懷了你!」
「為甚麼你這樣肯定?」邦妮搔了搔後腦勺。
「當然啦!你爸爸知道自己是不育的,娶我是要向他舊式鄉村家族交代,傳宗接代。」
「但當時你還未知我是男是女?」邦妮馬上聯想到村例。
「還未!那時有個希望對我們已很好的了。」
邦妮有點怨恨自己多的一條X染色體,丁屋權沒了。
邦妮很詫異世間竟有這樣無私的行為,還始於舞場間的一段情。
「那末說,史提芬是我們的恩人啊!沒他沒有妳,沒妳沒有我!」邦妮知道錯怪了大體老師,他的生父。
「對了!」媽媽頜首答:「乖女,你不要怪我瞞了你這麼多年啊!我以為一切也成了過去。」
「媽媽,怎會呢?其實最近很多事情發生,我還沒向你說,全是天意!」相信科學的邦妮,有感逃不開與命運周旋。
* * * * *
今次我不用躺在一鐵兜架床上,而是安放在一木箱內。在這臨時靈堂上,大體老師的家人紛紛到達,但我的女兒邦妮卻不知所蹤!勞教授主持了告別儀式後,殯儀館來的人分別領走各遺體。
糟糕!沒人認領的遺體,包括我的,怎辦?我美國的家人在那次車禍全都比我早死,累得我要馬上趕回去,花了三年多時間把家族生意整理好,才能回港繼續尋歡作樂。我等了半刻鐘,終於倒抽了一口涼氣!看見邦妮帶著我的舊愛,睽違已久,豐腴不少的甄妮小姐進來!
我心願已完,飛往極樂,邦妮更是我意想不到的恩賜!(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