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March 1, 2015

馬伕

文:劉兆生
 (轉載自《CUP》Mar 2015)
馬伕宿命
我是個馬伕。
而且,我是個天賦澟然,勤奮盡責,見義勇為,富愛心的馬伕,所以我投了三次胎都是當馬伕。我正在設法打破我的馬伕宿命!
* * * * *
我放聲大哭,向他懇懇哀求:「命運大臣啊!求求你把程式編好些,0.01秒再多加0.01秒,我可能有生機,我真的想做多一次人啊!」
滿面汪油油的命運大臣似乎有些感應,對穿上純白制服戴了手套的女助手說:「你看,這嬰兒是否有點異樣?」
「對!」女助手答:「我也看到。」
「你等等我,這個case我要請示老頂。」命運大臣說完便跑出去找玉皇大帝......

產房
助產士剛剪斷血淋淋嬰兒的臍帶,打了一個小結,一手執起我一雙小腳子,倒豎起來,用手拍拍我的小屁股。
「哇哇!」
我又呱呱落地了!在這星球上,我知道赤子第一聲啼哭只代表手執一張未經核實的入場券,並不肯定可以進場!無論我哭鬧得多悲壯淒涼,疾速無間,無助無奈,但對我命運,絲毫沒改變。
助產士托起我給媽媽看。
「看到嗎?是個男還是女的?」手續上,順產的,助產士必須這樣問,還一定要媽媽親口答,以免日後有甚麼糾紛,例如「我生的明明是仔,一定是姑娘換了個女的給我」!
我的媽媽綻放起燦爛微笑,桶起腰脊,想趨前把我抱過來。
助產士馬上阻止,重複問:「是仔還是女?答!」
「真的是仔啊!感謝主!」媽媽喘著氣答。
助產士連「恭喜你」也沒一句,卻用教訓的口吻吩咐她:「看一看夠了,還未知可不可以活下去!」
助產士循例清潔一下我粉嫩身軀,沾滿黏液,蘸我身上那些膜衣每次都這樣腥膻,真不明白還有人愛吃甚麼紫河車,我也無閒理會。我最關心的,是助產士從旁邊3D打印機拿出一條藏有一顆蕊片的塑膠手鈪。她如常把它扣在我左腳踝,小心翼翼地把我安放進一個沒蓋的透明纖維盒中。一條像迴轉壽司輸送帶,緩緩把我送離產房。迴轉壽司一定會轉回來,可能還有添加,但這條「輪迴輸送帶」運回來的是甚麼,這刻,我、我媽媽和助產士也預測不到。
「要等多久才轉回來?」媽媽焦急地問。難怪,這是她第一胎,我卻是第七次投胎。
「不知道,要視乎命運大臣今天的工作量。」助產士唸出標準答案。
「我要在這裡多久?」媽媽追問。
「也不知道,反正你要在這裡觀察一兩天就是。」再一個標準答案!

命運大臣
命運大臣的辦公室保安很嚴密,裡面除他一人外,只有一個女助手和一列十二呎長的超級電腦佇立在中央,內置了起碼10,000core processors,和10 Exabytes數據;電力和冷卻系統也是用PUE功率比最高的太陽能和無液氫冷的。所有中國五大神數包括紫微、鐵板、南北極和邵子斗數,與及奇門、六壬和太乙,一切源自《周易》種種派系,加上西方的星相、名人星相和卜卦占星學等等「四柱推命法亅的資料和軟件包也在其中。
命運大臣關上門後,密室唯一的出入口,就是那條「輪迴輸送帶」,每天初生嬰兒從產房運來,讓他決定命運。
這裡沒網絡,沒任何通訊設備,因為天機不可洩漏。他手中執著的,看來像塊iPad,其實是一個電子算盤。他的工作可以說很簡單和刻板,雖然有時也頗費思量。表面上,他只須把嬰兒的塑膠手鈪用電子算盤掃描一下,它的四柱八字、出生地點、經緯度和臨盆方位便自動輸入電腦,決定嬰兒一生的天宮圖、星盤和Natal Chart等中外命盤不需數秒便可運算出來。最花時是之後要運算的progressive charts,平均要等大約三分鐘;在這段時間內,超級電腦會把嬰兒的壽緣逐分逐秒、逐時逐日、逐月逐年的運程和它命格不斷疊算,直至死的一刻,當然,短命的和自殺的運算會快一點。這樣地,電腦最少要reiterate一億次才能確保運算出來結果的confidence coefficient 大於0.95。
運算完畢後,如果電腦亮起綠燈,他便完封不動把嬰兒放回輸送帶上送回去;紅燈的,便交給女助手人道毀滅,但還有笫三種顏色......

三世書
這位負責香港特別行政區的命運大臣做事一向比較謹慎,可能他多年前調到香港受過前英殖民地政府的check & balance行事手段感染,他會把紅燈嬰兒再掃描一次,再亮的話,他更會仔細看看電腦打印出來的命運報告,以確保不會「殺錯良民」。例如早前的一個「紅孩兒」,報告是:「讀書不成,好食懶飛,三十八歲染上賭癮,四十二歲到深圳避債,和一名二十歲女子生下一女,之後把母女殺死,十二年後化為白骨才被揭發......」他一看,點點頭,心想真是死無餘辜,一手便遞給女助手,為民除害!
他做了命運大臣數十年,雖然這工作帶點厭惡性 —— 不是指每天都要殺人,就算說好聽點是替天行道,他的心早了麻了—— 而是嬰孩的哭啼聲很刺耳,他每周也要換雙新耳塞聽覺才得以保存。另外,他覺得自己對這星球貢獻良多,尤其是近幾年,亮黃燈的嬰兒愈來愈頻密,他的工作愈來愈重要。
黃燈代表甚麼?Marginal?confidence coefficient 未達標?「踩界」?打網球乎?說甚麼這超級電腦不時更新甚麼Knowledge Mining軟件也沒大用,幫不到百分百忙,電腦決定不到結果時不也亮黃燈便是!黃燈可不是像駕車時要衝便衝的啊!現在是決定一條小生命,生死攸關,和你媽媽懷了孕決定墮不墮你胎一樣,是件神聖抉擇!有時他會罵,未出世前你媽媽也拿不定主意,出世後再要煩我多一次,唉!倒不如你媽早打掉你,少傷我神。
他懷念以前黑白分明的日子,好人一生下來便是綠燈,壞人就是紅燈,哪有這麼多黃燈?現今忠奸不分,這是個甚麼世界?好人變壞人,壞人變邪惡;說甚麼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是錯的;這世界已踏上窮途末路,真教他無限忐忑。始終,既然他老頂玉皇大帝賜他操生殺大權,而且他也想做好這份工,所以每次黃燈亮起,他便把自己珍藏的三世書搬出來。在電腦內的那本,是version 38.2,內容分別不大,正如聖經的NIV 版和KJV版。
但三世書很受今世行事的影響,而嬰兒今生二十四小時也沒活完,怎採樣本?怎辦?他靠的就是經驗,他很自豪。看!就那些姓馬的,程的、李的、王的、龔的、章的、湯的、陳的......也不就全是黃燈的,若不是他手下留情,誰料到他們日後成為首富和巨星?他很欣賞自己英明果斷的執行能力,把一批批可能投錯胎的「黃孩兒」及時普渡,讓他們懂得摸對門口!他普渡的方法很簡單,就是根據他私人三世書第46頁內的一句隱喻,它們的蕊片內前生紀錄多加0.01秒,再掃描一次,超級電腦多數會因此轉開綠燈!那0.01秒是代表「愛心」。這隱喻真有點類似莎士比亞把自己名字ShakeSpear隱藏在聖經詩篇46內呢。

馬伕一世
這是我第七次投胎,卻失敗了六次。上次能下凡間,已是五百多年前了。
這次好點,不是亮紅燈,是黃燈。命運大臣拿起電腦打印出來的報告,仔細研究我的前世,再前世,六次前世,很奇怪,何解這麼多次紅燈之後不馬上轉到綠燈?一定要學足交通燈步驟,不能紅跳綠?我投不到胎,莫非命運大臣揭錯三世書?
我放聲大哭,向他懇懇哀求:「命運大臣啊!求求你把程式編好些,0.01秒再多加0.01秒,我可能有生機,我真的想做多一次人啊!」
滿面汪油油的命運大臣似乎有些感應,對穿上純白制服戴了手套的女助手說:「你看,這嬰兒是否有點異樣?」
「對!」女助手答:「我也看到。」
「你等等我,這個case我要請示老頂。」命運大臣說完便跑出去找玉皇大帝。
我亦知情識趣收了聲,沒哭下去,耐心等候結果。
呆等了一年多他才回來。無他,我還沒有時間觀念。
女助手問:「結果怎樣?」
「老頂說他天賦澟然,可以投胎做人,但將來的職業一定要做馬伕!」
我沿「輪迴輸送帶」運回產房。媽媽見我回來很是雀躍。我沒哭,也笑不出來。譚詠麟的「情憑誰來定錯對亅歌詞中,那句「我已不懂得哭笑亅就是我!
* * * * *
我長大後並無他選,神推鬼擁做了馬伕,幸好玉皇大帝賜了給我一個良心老闆。
我第一個任務是和黑仔明到深圳接女。這輛麵包車足足擠滿二十人,從四川開了兩天半到來。
「明哥,我是第一次,我要做些甚麼?」
「驗貨囉!挑那星!你唔係驗貨都要我教啩?」
「識識識!」
「嗱!通常我哋老細話要十二件,上邊的雞頭一定質多兩三件落嚟,你千祈唔好照單全收,因住被老細X。咁啦!分工合作,一人揀六件,爽啲手呀!亅
「哦哦!亅
麵包車後門打看,一身泥土味的村姑魚貫踏出來。明哥果然眼明手快,一合心水的便把她推到我們的貨車去。他見我動也不動,以為我這初哥被女色所迷,其實我很同情她們,內心很愧怯,不忍親手推她們落火坑。
「喂兄弟!快啲啦!唔駛睇咁耐喎,揸揸就知啦!亅
我惟有依樣葫蘆。
很快,十二名入選佳麗已轉到我們的貨車。明哥用四川話大喝一聲:「其餘的原車返四川!亅
突然,一名稍胖的女子在光天花日下,邊脫衣裳邊跪下在我跟前,眼眶泛淚,苦苦懇求我:「大哥,求求你挑我,好嗎?不要打發我回家鄉,我整家人一定會餓死的,求求你!亅她鼓癟的手顫抖地捉著我的去摸她像甜梨的乳房,「我是貨真價實的啊!亅還撲簌簌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
我看傻了眼,鼻也酸起來。
回程中我坐在司機旁,被黑仔明罵得半死:「多了一件你自己同老細拆掂,唔X關我事。」
我沒駁他,心在想:「命運大臣啊!感謝你讓我投胎做馬伕,而不是做窮鄉僻壤的村姑!」此刻,我心在飲泣。
我不知道老闆竟可神通廣大到把她們連車過關,邁向香港展開新一頁。可惜,進了香港境不夠十分鐘車程,在狹窄單線雙程的青山道上,轟隆一聲,我們被迎面而來的貨櫃車撞個稀巴爛,我當場死亡!

馬伕二世
這是我第八次投胎。
一如以往,我又是亮黃燈。命運大臣拿起報告看,自言自語說:「怎樣這馬伕上次投胎還未夠二十年又回來,今次還這麼快輪到他?亅他繼續看下去,「為甚麼他有權插隊?啊!原來他前生對一名村姑法外開恩,帶了她到香港,她賣了兩年身已開始創業,不久已賺到第一桶金,現在是活躍金融界的女強人。亅
「咦!這馬伕怎會這運蹇,整車人只死得他一個,其他的都是輕傷,莫非又是我的命運程式出錯?亅命運大臣心感有點不好意思,「好!今次不用麻煩玉皇大帝老人家,既然他這樣有愛心,就讓他多做一次馬伕吧!亅
* * * * *
今次,我更勤奮又盡責,除接女、驗貨和帶女開工外,我還做了老闆的私人會計。今年,他特別器重我,不用我太操勞,給我一份優差
因為近來出現一些人渣嫖客,劫財劫色。為保障鳳姐的人身安全,我的良心老闆投資了不少金錢,在他五間賓館房間內安裝了微鏡頭,還無線聯網到一總控制台,我的工作就是每天同時監察十多二十個CCTV台直播,以防萬一。
初時我以為這是份優差,怎料兩天後,我的偷窺慾已超額滿足;不消一周,每天被迫看沒劇情、沒前奏和沒美感的AV,令我很吃不消。每個嫖客都是急色鬼,無論外表看來像大學教授、富賈、推銷員或小學雞,他們都是來也「沖沖」,去也「沖沖」,和上洗手間無異。
最令我髮指的,有些西裝友關了門才再講價,想付少區區一百幾十元也要糾纏一番,真不知他們是甚麼心理,當前奏?我真想衝入去湊他媽的一頓。幾天後,我記起多年前去了台灣升學的同學說過,當年台灣無牌有線電視台超過一百間,只須付些微月費從窗口搭條線入屋,每天廿四小時便可以從吃早餐看AV看到吃宵夜,回港後已不舉了!我開始有類似跡象。直到第十天,這嫖客進來時我已覺他形跡可疑,我專心在螢幕留意他一舉一動 ......
* * * * *
「B5房間小燕出事!」我按了警報鍵,對麥克風大喊,連忙穿回褲子,升降機也不搭,沿樓梯飛奔落五層樓,衝到對面賓館,再急爬五層樓。賓館的阿嬸和小燕已在B5房內,被一身材魁梧漢持刀脋持,我想也不想便撲上去救他們。說時遲,那時快,大漢的刀已插進我心房。
翌日報章頭條:「抗嫖匪    救鳳姐    馬伕中刀死亅!

馬伕三世
這是我第九次投胎。
「又是你!亅命運大臣看完報告搖搖頭,居然對著我這呱呱落地的嬰兒說話:「真是前世唔修!亅
「老闆,亅女助手在旁說:「今次可能它不想太早死,你可不可以放他一馬,讓他可以自由選擇職業呢?亅
「小姐!我是命運大臣也行不得也哥哥,宿命難違啊!被玉皇大帝知道一定炒我魷,我不想自己也要輪迴呀!它一定要當馬伕!亅
我太討厭當馬伕了。一是我對性再沒興趣;二是我不想早死。成功投了兩次胎,加起來還短命過常人一世,救了兩個鳳姐,做了好人也不得安享晩年。你可以說我沒老過,好是不好?我不知道,總之,我落魄頹唐的兩生沒超過二十歲,不用做牛做馬做驢狗豬㺅已比莫言的「生死疲勞亅幸福得多吧!我也不是大頭嬰兒。宿命要我當馬伕,好,我欣然接受!
不要怕,女助手輕撫我的臉,「你的命格富高尚情操,當馬伕是不作他選。
女助手拿走我的蕊片鈪,放進一個特製的微波爐,按了幾個鍵。
「你幹甚麼?你會令它永不超生!亅命運大臣也阻止不住。
「不用怕,山人自有妙計,玉皇大帝知道也不會怪我們的......亅女助手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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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依然第三度當馬伕,今次我很得意洋洋,在跑馬場沙圈中拉著「電子福音亅踱步,我很感激命運大臣和女助手放我一「馬亅,忍不住向富高尚情操的馬迷揮手,即日收了馬會的警告信 —— 以為我向馬迷打暗號。(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