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September 1, 2015

綠帽

(轉載自《CUP Magazine》Sep 2015)
TEXT:劉兆生                                ILLUSTRATION: Mei Mei Man

我的好朋友作家易可文,久別了好一段日子,今天突然來找我。
「易作,恭喜你!你的新書《司馬夫人的情人》很受歡迎,聽說你在寫續集,對嗎?」易作是我對他的暱稱。
永遠只懂穿白襯衣,灰斜褲,黑皮帶,一派打壞書生的易可文,連客套話也來不及說便央求:
「Steven,救我!」
「發生甚麼事?為甚麼要找我?」我大惑不解。
「因為你是迷信迷信科學家!」
「迷信迷信?」我眉尖若蹙。
「不好意思,我意思是指,你是對研究迷信達到像迷信程度的科學家!」
你這易作好小子,相識一場,居然拿我醉心科學開玩笑。

《司馬夫人的情人》
兩周前。
太失望了,一直以來我都以為你是殷實讀書人,尊重原創的,原來你寫的是從日文網上小說翻譯過來!」出版社葉老總拍檯喝罵易可文,碎訇震天:「你竟敢抄襲,狎弄讀者,連我也中計!豈有此理。」
「你中了甚麼計?每篇小說都是我嘔心瀝血伏桌寫出來,我連一句日文也看不懂,何來抄襲?」易可文振振有辭反駁。
「我怎知你先進得懂用哪些人工智能雲端翻譯器?」
「我一點也不先進,更不會先進至做出違背良心的事!」
他們各執一辭。
「我不理你用甚麼解釋,我收到日本春秋出版網會社的律師信,就是針對你那本大賣的《司馬夫人的情人》,要我們賠償五千萬日元版權費!」葉老總拋出那信件給易可文看。
「難道《司馬夫人的情人》有日文版嗎?哈哈!世上怎會有這樣荒謬的事?如果有,便他們抄襲我,反告他們才對!」易可文反應敏捷起來。
「那本《瀨戶夫人的情人》日文網上小說,內容真的和你的一樣!」
「怎可能?」易可文疑貳大惑。
* * * * *
易可文太太藍玲終日憂心忡忡。她半生伴著這窮作家,生活到處張羅,幸憑一本《司馬夫人的情人》大賣,加上簽約寫續集收了少許訂金,才略為安定一點。
「老公,」藍玲摩挲著《司馬夫人的情人》書脊,溫柔嬌怯地說:「我有點不知所措。」
「小說中很多橋段都是你在旁啟發我創作,但亦是你親眼看著我一字一句寫出來。」易可文長嘆一聲:「但怎知會弄到這田地?」
「都是我不好!令你冒這麼大的險。」藍玲咬起嘴唇,雙目泫然欲泣
「不用慌,出版社的律師已替我準備好一切人證物證,告我不入的。最壞想法,Plagiarism 又不是刑事罪,不會坐牢的。」

《瀨戶夫人的情人》
葉總的朋友姚律師來到出版社。
「通常這些版權糾紛很少會鬧上法庭,況且,在這網絡小說和雲端翻譯器當道年代,誰會勞民傷財越洋控告一個小作家?」姚律師向他們解釋。
易可文點頭附和。
「頂多是嚇一嚇我們吧,對嗎?」葉總插嘴,綻放出如釋重負眼神。
「嚇是嚇,但這次不同,」姚律師鄭重逐個字吐出:「這次是日本刑警迫那春秋網告你的!他們懷疑易可文和一宗發生在日本東京的命案有關!」
「他媽的!」易可文倒唬一跳,連粗話也衝口而出:「我前世做錯甚麼,今世業隨身,要在文字不值錢的香港做個窮作家,文字在日本值錢卻惹來官非?天啊!不要再和我開玩笑,我受夠了!」
「沒有人跟你開玩笑!」姚律師再次嚴謹地說。
* * * * *
《司馬夫人的情人》是本怎樣的小說?硬說易可文抄襲也應說他抄襲《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一個老土的情慾故事。易可文筆下著實文理清順,司馬先生是名放射性治療專家,工作太投入,不幸患上不舉,冷落標緻嬌妻。而勾引司馬夫人的不是《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中的園丁,而是個藉藉無名的健身教練,司馬夫人受不住男性壯碩軀體誘惑,投入烈火乾柴,連篇銷魂蝕骨大膽描繪,吸引大批幽虛寂寞女讀者,濃香吹盡,淚濕羅衣。司馬夫人經一番內心爭扎,眷戀痴情,最後不理道德禁忌,愛上健身教練,決定跟他遠走高飛,但逃不過司馬先生耐不住醋意,最終設法把司馬夫人的情人殺死。
至於《瀨戶夫人的情人》,瀨戶先生受了上一代原爆後遺症影響至今,發育後從來不舉,夫人亦是難抵寂寞簾櫳,混了名虎背熊腰日本健身教練,名叫樋口岳人,最終一樣被醋意淹末的瀨戶先生殺死。
* * * * *
「現實上,樋口岳人的屍體在東京日本橋別墅酒店被發現......」姚律師繼續說。
「且慢,」易可文打斷:「現實上真的有個叫樋口岳人的健身教練嗎?」
「是,」姚律師細說案情:「而且,日本刑警偵查了一年也破不到案,最後無意中在網上找到這小說《瀨戶夫人的情人》,死者名字和死因與小說中的一樣,情節就像一宗事先張揚的謀殺案。」
「小說就是小說,虛構的嘛,小說人物哪會從書本或熒幕跳出來的呀?你以為在看日本驚慄片晶子從電視機爬出來嗎?現在難道要反過來進入書內拘捕兇手瀨戶先生嗎?」易可文不信姚律師所說。
「這案件的確是有點撲朔迷離。」葉總搔一搔額角。
「進不入書內,找那現實網絡小說作者拷問便是!」易可文再質問姚律師。
「日警的確追查過那作者的網址,IP address竟然是你香港的家!」
「怎可能?太荒謬了!一定是網絡通訊messed up!」
「而你小說很多細節和《瀨戶夫人的情人》一樣,於是便懷疑你和這兇殺案有關,借用侵權名義,迫你出來,說好聽一點,是協助調查。」
「我能幫得些甚麼?叫他們在日本找真兇啦!整件事情是荒誕無稽!無稽得連小說我也不敢寫出來,怕讀者罵我反智!」易可文浮譟起來。
「在這階段,他們其實只是想派人來套取你的指紋和化驗你的DNA。」
「他們如有付款給網上作者,一定可以找到他,套取指紋和DNA應該找他,不是我。」易可文憤憤不平。
「那日本網上作者是個神秘人,代他收錢的蘇格蘭經理人也不知他是誰,出版網合共匯了五千萬日元是到一個在瑞士的銀行保密戶口,但找不到真人!」
「唉!哪又關我何事?」
「刑警懷疑那神秘人就是你!」
「太可笑了!」易可文心中有氣憋不住,「如果收錢的那人是我,我已遠走髙飛啦!你看我這樣窮獃在這裡幹嚒?如果殺人兇手又是我,你們大可引渡我到日本啦!全黐線的!再說下去我肯定馬上氣絕身亡。」說完站起身準備拂袖而去。
葉總最愛在最適當時候說最不適當的話,勸解道:「可文呀可文!人家只要你打打指模和抽幾根頭髮便答應馬上撤銷律師信,順順人家意思吧!」
「日本人做事有時很費解。」姚律師勉強像很中立。
「我一早說過,我不會抄襲,你們定要相信我!」
「還有,他們還想先看看你寫的續集。」姚律師補說。
「可以,」葉總代答:「甚麼也可以!不要再煩我就是!」
「老總,請你尊重一下我,先徵求我的同意,好嗎?我的續集才寫了一半,還未定稿,不能公開。」說完便不辭而別。


Doggelgänger
易可文專程跑來問我。
「樋口岳人陳屍日本橋別墅酒店房間內的血漬竟然和我的DNA吻合!Steven,你怎解釋?」我下意識除下幼金絲圓框眼鏡,閉目躊躇半晌。易可文一言沒發,耐心等候我說下去:「易作,太複雜了,讓我快速重複你的遭遇,告訴我剛才有沒有聽錯你說的?」
「好的,你說啦!」
「兩本小說,一中一日,故事情節如倒模一樣,老婆畀綠帽性無能老公戴,結局是呷醋老公把老婆的健身教練情人殺死。現實中,日本果然有個同名同姓的教練在東京酒店房間內死了,還找到你的DNA,對嗎?」
「全對!」易可文猛力點頭,「科學家即是科學家,一聽便明。請不要忘記,我現在的遭遇不再是小說,日本刑警殺到埋身啊!」
「我知我知,請先答我四個問題。第一、你的小說是否百分百你原創......」
「絕對是!你已是第四個人誣衊我啦!」易可文委屈地答。
「......第二、司馬夫人是不是個虛構人物?」
「是,但可以說,我太太藍玲是這人物藍本。」
「即是你也性無能,你太太也有畀綠......Oops, sorry sorry......」我的順理邏輯滑流太快幾乎脫口,「開開玩笑而已!」
「你說甚麼?老友歸老友,這種事開不得玩笑的!」易可文差點破口大罵。
「好了好了,說了sorry啦......言歸正傳,第三、你的書出版後網上才有日文的?」
「奇怪的是葉總告訴我那網上日文版是不定期連載,我書出版前後也有,所以當初葉總以為我是抄日文的。」
易可文隨即拋出兩本書在我書桌。一本是中文《司馬夫人的情人》,另一本是日本網上打印出來的《瀨戶夫人的情人》。
「網上的發貼日期也有,你懂日文,你自己看吧!」
「好,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日本人怎抽到你的DNA?」
「都是葉總啦!他偷偷把我當天留有我口沬的水杯給了姚律師。」易可文答完喝了一口水,放下水杯,下意識不忘擦擦杯口邊。
「好!」我說:「事到如今,我只想跟你說個傳說,可能你接受不到,準備好了嗎?」
「勿再吞吞吐吐好嗎?我是寫小說的,甚麼傳說故事我沒聽過。」
「你聽過Doggelgänger 沒有?」
「德文意思是Double Walker嘛,二重身!世上有另一個我存在。小說早有寫過啦!很多年前的Descent into Hell、Books of Blood和其他一大堆都是用Doggelgänger做storyline!」
「你知道就最好啦!我懷疑那神秘人就是你的Doggelgänger!」
「大哥,」易可文搖起頭,「我寫小說,你又學我寫小說?你是科學家,你要找證據的。」
「你的DNA和那Doggelgänger吻合便是證據之一!如你需要更多證據,你知不知道若然兩個Doggelgänger相遇便發生甚麼?就像粒子撞到反粒子㑹產生Annihilation現象,即時完全湮沒。」
「哪你即是叫我找那日本神秘人踫面,看看我們會否湮沒?Steven,我是來找你救我,請不要為證明Doggelgänger的存在,叫我找死!你神經沒事吧?」
「有時Doggelgänger會躲在你心中。」我嘀咕細語。

日本橋別墅酒店
翌日我私下約見姚律師,與他傾談了半句鐘。
「Steven,你又不是私家偵探,你真的要這樣做?」姚律師問:「易可文有沒有酬勞給你?」
「這點你不用擔心,你偷水杯給日本人化驗有酬勞我是知道的,我不過只想你替我安排一下......」
姚律師尶尬笑一笑,然後正經地問:「你想清楚了吧?這樣做對朋友會不會只為正義?」
* * * * *
我瞞著易可文,飛到東京日本橋別墅酒店,特別預訂一年前樋口岳人陳屍那408號房間。
我心內重組由日本刑警提供的案情。我躺在沙發上,渺渺冥冥幻想自己是樋口岳人,被小說中披上輕裟透衣瀨戶夫人扒光上衣,一邊喝清酒一邊寓擁愛撫正濃,瀨戶先生突然衝入來,一刀捅進我心房,我失血過多......醒過來!
我整夜重看《司馬夫人的情人》和《瀨戶夫人的情人》多遍,互相對照,的確像出自同一手筆,只是語言不同。我開始懷疑《司馬夫人的情人》不是易可文可以寫得到的。這書生畢生只鍾情一個女人,怎能如此細膩刻劃姣妻對性渴求,那種帳底鴛鴦嫵媚纒綿,女性高潮亢奮力竭聲嘶,更怎感受到出軌通姦昇華的快感?
我歪著沙發上,兩眼鰥鰥,驀然朦朦朧朧望到牆上一幅掛畫,是日本一勇齋國芳畫的浮世繪女子,另一幅是〈歌撰戀之部〉女子展示巨大髮髻遮掩下的脖子,相傳是日本男人自古最愛看的嫩膚。易可文怎可能在書中描述得這鉅細無遺?這兩幅畫肯定了這裡是《司馬夫人的情人》偷情地點,可是易可文沒有來過,一定有人告訴他,誰告訴他?易可文的Doggelgänger?
瀨戶先生、瀨戶夫人、司馬先生、司馬夫人的影像在我腦內徘徊,但他們都是小說中虛構人物;真實的人只有樋口岳人、易可文和他太太藍玲。對!極有可能是藍玲,亦是《司馬夫人的情人》的幕後內容供應者?
但我還要多找一個關鍵人物證實,司馬夫人的情人是誰?小說中這香港健身教練名叫史立德,莫非真有其人,他是否又已被殺掉?

翌日早上,經姚律師在香港事先安排,我準時去會見負責這案件的兩名日本刑警。
「我需要多一些Higuchi Gakuto的資料,可以嗎?」我禮貌地請求。
他們已作好準備。
「這裡是他的檔案,你自己慢慢看吧!」
「A ri ga tou gozaimasu!」我滿意地坐下來細閱。
不用一小時,我已從樋口岳人的檔案找到頭緒,再和刑警的上司開了半句鐘閉門會議。
午後我回酒店,在網上呼召我的全球黑客朋友做了大量功課,頗有收穫。
接近午夜,我打電話問易可文:
「在你小說中的兩個夫人情人樋口岳人和史立德已死了,你續集怎寫下去?」
「我為甚麼要告訴你?」易可文反問。
「因為我可以為你洗脫罪名。」
「我根本無罪,何解?」
「你先電郵你未寫完的續集給我看。」我試探易可文。
易可文東拉西扯了好幾分鐘,才怔怔承認:「坦白說,其實我收了訂金後,續集連一個字也寫不出來!」
「你當然寫不出啦易作!本來的故事根本不是你的,是你老婆的!樋口岳人死了,故事便完了,怎寫下去?」
「你怎知道?」
「我還知道現實上樋口岳人和史立德是同一人,他愛上你老婆......」
「你不要胡說八道!」
「你馬上飛過來東京。」
「甚麼?你在東京?」
「我正坐在樋口岳人被殺的房間內。找到最有力的證據,證明你是無辜的。」
「甚麼證據?關我老婆甚麼事?」
「你明天十點到機場日航check-in counter,我替你訂好機票搭十一點二十四分班機飛過來,到日本橋別墅酒店408號房找我,我提供故事給你寫續集!」
* * * * *
易可文翌日戰戰兢兢趕至。
我示意易可文在房間坐下。我喝了一口清酒,筴起一件外賣魚生,說:「易作,我請你來日本是想幫你完成你的續集,因為我已看過樋口岳人死前的facebook......」
「日本刑警沒看過嗎?」
「是我的黑客朋友替我從deleted account recovered 過來的!日本刑警那有這樣大黑勢力?不過我已給了他們一個拷貝!」
「唉!Steven,」易可文怪我:「我真的不知你有何目的?」
「你只要聽,不要問,用心寫下以下續集故事大綱。」我放下清酒杯命令他。
易可文乖乖地拿起紙筆。
「續集開始時是Flash Back幾年前,樋口岳人在香港用了中文名字史立德入讀香港大學中文系,兼職健身教練,其間認識了你太太。你每寫一章《司馬夫人的情人》,藍玲便由樋口岳人繙譯成日文,用假名投到春秋網,但你的網絡知識太膚淺,不懂用假IP,之後樋口繙譯的《瀨戶夫人的情人》大受歡迎。你冷不提防樋口和藍玲日久生情,稿費本是共分的,後來愈積愈多,他們決定聯名用了一間蘇格蘭經紀公司 ......」
易可文佯作埋首疾書。
「現時像不像你老婆以前一邊口述你一邊筆錄的情景?」我故意打斷了一陣。
「對,有點像。之後呢?」
「之後豈料樋口岳人返回東京卻愛上另一個名古屋女子,藍玲醋意大發,威脅不再供稿給樋口和要獨佔稿費,大吵了幾場。一夜,就在這房間這沙發他們一邊喝清酒一邊做愛,待樋口醉後,藍玲便現一刀捅進他心房,流血不止致死!」 
「Steven,不要再說下去了,藍玲不會殺人的!樋口死前的facebook怎知誰殺他?你當我是傻的?編荒謬故事來騙我和我的讀者!」
「沒錯!以上是我編的,不荒謬的故事沒人看啊!而你編的真實故事《易可文夫人的情人》更好!」
「你說甚麼?」
易可文的電話響起來。
「喂!」易可文接來一聽。
「老公,我在瑞士已把錢全提出來,謝謝你原諒我,我們可以遠走高飛了!」藍玲在電話一連串地說,易可文一聽便馬上掛線。
「樋口岳人是你殺的!」我終於砍釘截鐵指證他:「你的DNA就是鐵一般現場證據!不要忘記,我是迷信科學的,不是迷信迷信Doggelgänger!」
未待易可文反應過來,兩名刑警適時在門外衝進來,迅雷不及掩耳,豁剌一聲便用手銬把他扣起!
〝Steven-san,a ri ga tou gozaimasu!〞其中一名刑警很感激我,還向我作九十度鞠躬!
「不謝!」我不再正眼望向易可文。
「Steven,你沒戴過綠帽永遠不會明白男人被妻子出賣的感受!」易可文回頭向我怒吼。(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