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July 27, 2015

歡場

(轉載自《CUP》Aug 2015)

周一早上,敞大總經理室內,我獨個兒對著電腦,趕緊要回覆從亞太區十三國家傳來百多封電郵,忙得七竅生煙。內線電話傳來:「劉Sir,外面有位叫Mimi小姐找你!」

「哪公司的Mimi小姐?」我用免提語音應她。

「她說是你朋友,有急事找你。」

秘書小姐帶她進來,我一望這桃花水泛少女,悚然一怔。

依稀像上周我到大富豪夜總會初遇的舞小姐Mimi!

我元神甫定,再忖思,反正我秘書小姐又不知Mimi是甚麼身份,便禮貌站起來,走到門前伸手迎接她。

「啊!Mimi小姐,」我邊說邊留意到她眉神,帶點原宥。在秘書面前,便故意佯說:「很久沒見,請先坐!」

秘書小姐亦知情識趣問:「 Mimi小姐,請問想要些甚麼飲品?」

「冰水啦唔該。」

錫克教徒
上周一,黃昏時分,同一辦公室,坐上客是我公司從美國總部派來的 in-house 事務律師 Micka Singh。這名美國律師,一看便知是錫克教信徒,包頭蓄鬍,應是印度旁遮普人,信已入籍美國。在這商業社會,管他白貓黑貓,總之他來到香港,專誠替我應付這刁難準客戶,把額外利他法律條款寫入合同便乖乖首肯簽約,我今月又多張大訂單便是。

唉!我時常對我的Sales Team說:「好駛好用的商務律師其實top sales更難遇上,他們固然能言善辯,但面具,更比你們sales多層次和朦糊得多!」Sales 不明白就是不明白,以為律師不用sell! 至於人性,我不否認律師也是人,有著人性劣根性 —— 貪錢和好色,不論種族,雄性尤甚!但錫克教律師我遇上的才第一次,不好說。

我和Micka與客戶談判了三小時,才懷著輕鬆的心情,回來自己辦公室,喘一口氣。秘書小姐慣例知情識趣問: Mr. Singh,what drink would you like me to bring ?”
“Beer! No, no,  I’m kidding, “Micka咧嘴笑一笑,”Just give me a Coke please!”

“Micka,”我拿起我自備保溫壺倒出一杯濃咖啡,”you just saved my life, thank you for making that concession to my most valuable customer!”

“No thanks, my job!”Micka淡應一下,但他的眼神顯然還有要求。果然,他再誘導我說:”Hong Kong is so famous for ... oh no ... “他頓一頓,舉起左右手,下豎兩指作雙引號手勢,”... I mean ... so notorious for night entertainment that’s what I heard ...”

他一用到notorious這字,我當然意會到他想見識一下香港歡場。錫克教徒不沾牛肉,不截髮,不許人摸頭我是知道的,還有沒有其他忌諱我毫無頭緒。

大富豪夜總會
我把公司私用房車駛至大富豪夜總會前。

面向大富豪,前門交通是由左至右單程路,我車未停定,醒目泊車阿明已一馬當先,衝上來左邊車頭替Micka開門,Micka信步踏出,舉頭觀望當時還閃耀著大大VOLVO霓虹招牌,而不是後來的BIG BOSS。

我自己開門下車。

「劉先生,歡迎光臨!」阿明隨之揚聲高呼。

「明哥,小心點啊!上次已刮花了我的車尾燈,花了我兩千元!」

「知道,劉生,知道!今次一定不會!」阿明不停打恭作揖。
我一轉頭,那邊廂,兩名守門包頭大將軍一左一右,禮貌地單手大開中門,一邊向Micka點頭問安:”Sat siri akaal (Good Evening)!”

另一名亦說:”Kiya haal hei(How are you)?”

但見Micka聽而不聞,等到我趨前兩步,一言不發望也不望大將軍便跟我進入。

我像有點不好意思,回頭向兩名包頭大將軍靦腆地說:”Assalam o alaikum!”

Micka馬上有反應。

「你怎懂我家鄉Punjabi話的?但你說錯!」

「Assalam o alaikum不是Good Evening的意思嗎?是他們以前教我說的。」

「Assalam o alaikum只是對穆斯林人說,不是對錫克人說的。可能他們根本不是錫克人!為工作需要包個頭冒充一下吧,Never mind!」

我暗想:倒也是,香港人只知包頭的才叫嚤囉差,用嚤囉差站崗才符合英國達官貴人顯赫政客特權,君不見舊日西環屈地街煤氣公司大閘口不也一樣嗎?好一句Never Mind!

高級夜總會玄關寬闊走廊,定有美女兩旁並列,夾道大喊歡迎。

女知客大班穿起現代旗袍,擺側開衩,婀娜多姿在我們前面引路,沿扶手電梯緩緩落到下層,一輛開了兩邊側門,古典開篷鍍金勞斯萊斯已在腳前,我們隨步登上,極盡華麗繁富為能事。繞過半圓形金碧輝煌大舞池,八人大樂隊現場一時奏起沁人心脾巴黎原版La Vie en Rose,一時漪歟盛哉的搖滾樂,穿起歡場maxi晚禮服舞小姐在媽媽生帶領下左穿右插,我們在勞斯萊斯上目不暇給,開篷車遨遊一圈,最終停下。

 7號VIP房
「劉先生,到了,你最喜歡的VIP 7號房。請進!」

「好,唔該。」

我們甫坐下,熟悉侍者已拿來例牌生果拼盆、冰桶、冰水,冷熱毛巾和我的上次喝剩的存酒 The Macallan。

「劉生您好!」

每名侍者進來時打完招呼也好奇斜瞟Micka一眼,有些懂說一聲Hello,有些連點頭也欠奉。

“What sort of place is this?” Micka問。

“ A notorious nightclub!Is that what you asked for?”

豈料他再問:“Japanese Style?”

我心忖:律師果然是律師,原來他第一次來香港前做過功課!
“Shit! How the hell you know?”我有點驚異
“Shit! I just knew,haha!”Micka還懂鳴掌呼道:”Now, where are all the girls?”

“Heaven can wait!”我回敬他一句。

氣氛輕諼一下,媽媽生此時才推門入內,一見到我便趨前吩咐女侍應倒酒,然後一屁股坐在我旁。

「Steven,又話噚晚揾我,人哋等咗你成晚呀衰鬼!」

「Eling媽,你有冇咁早醉呀?噚晚禮拜,family day呀!駛唔駛我『禮拜』你?」

Micka在旁當然一句也聽不懂歡場市井話,四周張望一回,Eling媽才頓然引頸望向他。

「你的客?」

「不是,我公司的同事,剛從美國飛過來的替我辦點事。啊!還有,他是律師。」

Eling媽半信半疑,拿起酒杯。

「Hello,Cheers!」

我問Micka:”The Macallan 12 year Sherry Oak, OK?”

“Sure, I like single malt,thank you。”

我們呷了一口,Eling媽便低聲對我說:「Steven, 我同你老友鬼鬼至同你講,老老實實,我的女仔唔肯坐阿差的啊!」
「又唔係一定要出街噃,坐一陣都唔得?你求其揾件識講三兩句英文畀佢就得啦!」

「大佬呀!啲女仔好怕阿差咖哩嗰『朕除』㗎!我自己鍾意食咖哩都頂唔順!」

我連忙站起,挾Eling媽坐在我與Micka中間,再舉杯:”Cheers!”

酒過三巡,再問Eling媽:「係未呀?索大淡啲聞下啦,真係冇『朕除』㗎!拍硬檔,快啲揾個小姐畀佢坐啦!」

我把Eling整個人拉扯起來,囑附她執行任務。

* * * * *

結果還要多等一粒多鐘Eling媽才氣喘喘回來。

Steven,我真係對你人至義盡,我臨時拉伕第二組一個識講英文女仔入嚟應酬下,新嚟㗎,還未換Maxi!嗱!最多坐一Part咋!」

「Okay, Okay,」我連眼也不多望一眼,示意這小姐坐在Micka旁,沒理會Eling剛吩咐,便對律師同事說:”Micka, this is the girl for you tonite!”

”Thank you, thank you, “Micka已痰迷心、油蒙竅,轉身向小姐問:”What’s your name,sweetheart?”

Eling媽聽懂幾粒英文字,馬上阻止:「喂!Steven,唔喺one night呀!一Part咋!」說完幾乎想把那小姐拉走。

“Eling媽, Okay Okay ... 坐定定有錢剩,呢啲濕濟嘢等我做啦!」我用爸爸生市井口吻敷衍媽媽生。

印度高人
“My name is Mimi.”

Mimi果真聽得懂英文,還能和Micka對答如流。於是我便與其他小姐們猜枚飲酒作樂,哪怕Micka與這Mimi小姐如膠授漆,把臂談心,亂點鴛鴦。

一part舞後,Eling媽果然回來,定要換走Mimi,謂她的熟客已到。Mimi離開前竟有點依依不捨,原來剛才Micka替她看掌相占卜,手還未放開呢!

唉!吾不欲觀之矣!隨即打道洗手間,豈料侍廁多年的梁伯遞紙我抹手時問:「劉生,聽說今晚你帶了位印度髙人來捧場?」

「我房內的那個?」

「是髙人嗎?你怎知道?」

我沒理會,反問完便在那鋪滿不同國家紙幣的貼士銀托盤拋下小費便回房間。

* * * * *
VIP 7房門外邊,驟見十多名小姐在門外排隊等候。我再望清房門號,確是VIP 7,沒錯!事有蹺蹊,我一箭步推門衝入,房內小姐空無一人,只見Micka集中精神替Eling媽看掌!

「Steven, 你回來得正好,你個阿差真係生神仙!快快快,替我翻譯,有幾句我聽不太明。出邊仲有好多女仔等住入嚟㗎。」

我見勢色不對,馬上阻止。

「Eling媽,你當我嘅律師係乜?咁唔掂噃!每個女仔入嚟都起我鐘錢?」

「冇事,冇事,我同你攪掂!亅

但我知每次Eling媽說同我攪掂最後都是我自己攪掂。歡場潛規則是誰太認真誰便輸!

 到夜總會尋歡作樂,一下子變成當Micka義務官方翻譯員倒是意料之外不出一刻鐘,全大富豪已傳開來,我的VIP房來了一名穿西裝的印度神仙,料事如神。各組媽媽生張忙地想在場內找個印度西施給他,以為從此衣食無憂。

VIP7 房內我很佩服Micka,每單case他都很認真處理。摸摸小姐雙手,片甲不留從頭到腳打量她們身裁樣貌,然後一杯一杯Macallan倒下肚,唸唸有詞準確說出她們各人私隱,還用上很多法律辭彙去問,像要考我法庭翻譯牌,例如:「你入過女童院或留過䅁底幾次?」、「你離過二次婚?」、「有個私生子?」、「欠人很多錢!」、「落過三次胎?」、「自殺過兩次?」、「你的狼狗未出冊?」、「你給繼父姦汚過?」...... 唉,為何我酒甜耳熱之際,偏要拆穿這麼多華麗轉身的醜陋?

無奈,每個女仔聽後也頻頻點頭,最終總是問同一問題:我將來會點?

我受夠了,不耐煩地問他:“Micka, you’re a lawyer, you’re working for a hi-tech company, you believe all these shits? You think you are somewhat supernatural, just because you are a Sikh? Come on, my learned friend!”

“Don’t worry, Steven, and don’t ask, I am not going to read your palms, let’s be happy and enjoy tonite! Next!”

我看他已酒興闌珊,還叫Next下一位,氣結郁悶之極!

「Eling媽,今晚我哋唔再接客,唔該埋單!」

「多謝一萬五千八百!」待應拿結單來。

我醉眼一看,幸好Eling媽還在,斥問:「咁貴?又話同我攪掂?」

「唔貴喇!你哋一共開咗六枝 The Macallan 12,我同你存起兩枝,係咁上下㗎喇,乖啦,簽咗佢啦!」

我與Micka腳步踉蹌,絆出了夜總會門外。我太醉開不了車,阿明知道我習慣泊過夜的停車場,揚手召來一輛的士。Micka卻不知所縱,原來他熱誠畢露,與包頭大將軍用家鄉旁遮普話交談正烈,與進來時有霄壤之別

「劉生,」包頭大將軍對我說:「你朋友說他自己叫的士回酒店可以了,唔阻你休息。」

翌日,Micka來電郵告之,準備登機飛回矽谷。

「金魚」定「木魚」
過了一周,大富豪夜總會初遇的舞小姐Mimi竟然上辦公室找我,豈有此理!

「Mimi小姐,我不知道你是誰?」我坐下來義正辭嚴對著她說:「我只依稀記得上周在大富豪才見過你一次,當晚是我,和我的律師朋友一起去的,對嗎?」

Mimi沒反應。

還有,」我轉用警戒口吻接下去:「你要知道,我的身份永遠是夜總會客人,你私自上來找我,是犯了夜總會和你媽媽生與客人之間的潛規條。就算你在街上撞到我,若我不先跟你打招呼,你也應扮唔識我,明白嗎?」

「我上來是關於你個律師Micka Singh的!」Mimi垂頭低語。

「唉!又關Micka乜事呀?」

我心忖:你只全坐了一Part舞,是否故弄玄虛呀?

「其實我不是大富豪舞小姐,當晚我只是來找我阿爸。」

「到舞廳找老豆?」這是我第一次聽的。

「我阿爸喺做男廁的。」

「阿梁伯?」

「對!媽媽叫我來問他拿些錢!之前被Eling媽捉了入你VIP房。」

我已沒氣聽她長篇大論說下去。

「唉!哪究竟你今朝來找我乜事?」

「我是來多謝你的!」

我納罕凝望著Mimi問:「甚麼?多謝我?多謝我甚麼?」
「那晩Micka約了我宵夜.....」

唉!你又犯了夜總會潛規條,」我急不及待再打斷她,「舞小姐怎何私下約客人出外宵夜的呢?」

「劉生,請勿再唉唉聲,我又唔係夜總會小姐,係Micka約我的。他替我睇掌講我講得我很準,但當晚還未同我講完,媽媽生便趕了我出房。後來我問Eling媽可不可以同Micka宵夜,她說勉強可以的,叫我在夜總會門口外等。」

我心忖,怪不得張單這麼貴,原來Eling媽有理沒理,早落了Mimi出街鐘!

其實,我根本無暇聽她說下去,以我縱橫歡場多年,只關心一件事。

「哪你同Micka食完宵夜便跟他去開房?他冇畀錢?對嗎?所以你來找我,係末?」

「劉生,都話我唔係舞小姐咯!而且舞小姐也不是個個都係『木魚』,有啲真喺『金魚』㗎我聽講我阿爸話!」

「好啦好啦,請繼續。」

「當晚,Micka 同我食印度咖哩,說哪夜店是包頭大將軍介紹給他的。我們食了半個鐘,Micka突然說今晚我有個劫。」

我沒插嘴,心忖這和睇相佬技倆有何分別?

「真的,不夠鐘,包頭大將軍和我爸爸趕到咖哩店,說我媽在家中了風,送院途中。爸爸在夜總會找我不到,Eling媽說我跟Micka去了宵夜。」

我還是弄不明白這與我有何相干。

「哪多謝我甚麼?」

「當晚Micka給了我兩千元應急 ......美金!」

「美金?有冇攪錯!」

「是,但不是我問他借的,說他甚麼也計算到的,硬要塞錢給我。」

我邊搖頭邊喟嘆:「Micka是旁遮普人或是大鄉里出城的美國人?」

「所以我問Eling媽找你的公司地址,今天特別來請你代我感激他!」

Eling媽都知?唉!你今天是不是來還錢?」我在歡場花錢,但我有實際的一面,尤其與我無關的男女私情。

「將來我有能力一定會還,請替我向Micka說,我一定會報答他的大恩大德!」Mimi愈說愈自我悽悲,我馬上落雨收柴打發她:「Okay, Okay.....我一定會對Micka說,放心!還有甚麼要說?」我真怕他在我辦公室哭泣起來,連忙送她離開。

她才踏出房門我才記得問:「妳媽而家冇事了係嗎?」

Mime回眸:「沒事了,萬多元剛夠出院,多謝!」

她離開後,我轉身對回電腦工作,馬上多發一封電郵,在鍵盤寫:“Micka, You surely have a good heart, and your two grands just enough to buy one night Volvo for both of us, thank you!”

* * * * *

六個月後,Mimi 再找我。今次她懂先打電話來,約我在公司附近午膳。

她打開最新款名貴Hermes手袋,拿出二千美元交給我。

「劉生,請代我還給Micka。」

「你何來這麼多錢?」我問。

「我在大富豪已經正式上班六個月了!『金魚』定『木魚』你自己估啦!

* * * * *
我在VIP 7房內等了不夠十分鐘已覺不耐煩。

Eling媽,我的Mimi呢?仲未嚟?快快快!」

Steven,你呢大半年上嚟剩係識得揾Mimi。我今日有新女仔返,駛唔駛換下口味?」

「等我美國律師下次返先啦!」

「係噃!話時話,你個嚤囉差律師真係幾準㗎衰鬼!」(完)

Friday, July 3, 2015

玉鐲

(轉載自《CUP》June 2015)

溫哥華國際機場
霞姨從香港移民到加拿大十多年,今年趁回港探親友順路到她家鄉雲南騰沖縣留了幾天才飛回卑斯省。
她站在溫哥華國際機場入境海關的櫃位前,恭恭敬敬伸出右手。海關人員引頸移前,近距離仔細研究她手腕戴著的玉鐲,又轉頭看看霞姨填寫的報稅申報書。
這玉鐲比較珍貴,種、水、底、色和工皆屬上乘,尤以顏色,既綠溶溶,又帶點霽紅和紫羅蘭色,非常難得。
“Are you sure this thing worth just one thousand Canadian?”(你肯定這東西只值一千加幣?)
“Yes, Yes, Yes.”霞姨速速答。這洋關員豈懂鑒賞玉石,她不信。
關員一言不發,翻起白眼凝望著她。霞姨心慌起來,結巴巴用她有限英語補充下去:”It’s true, true ... I bought it from China ... Very cheap, very cheap.”(真的真的,我在中國買......很便宜,很便宜。)
”Do you have a receipt?”(你有收據嗎?)
”No sorry.”
“ I really want to take a closer look,would you mind taking it off and let me see it closer?”(我想看清楚些,你不介意脫下來給我看看嗎?)
“Okay ya, ya, ...”霞姨心中有點不願意,但無可奈何也要脫下來,小心翼翼遞給關員看。
關員一手拿過去,一邊細察玉鐲,一邊瞥著她眼神。
“Oops!”關員一不留神,手一滑,玉鐲跌落櫃桌硬板上。「砰」的一聲,霞姨的心跳出來。
關員身微彎,檢起來,再把玉鐲捏弄一㑹,才交還給已捏了一把汗的霞姨。
“Sorry for that ... “
霞姨仔細看看玉鐲,居然看到一條微裂紋。
“Oh no, you broke it!it’s broke!”霞姨指著那絲裂痕大嚷。
關員再看看,施施然答:
“I don’t know if that crack was already there or not, anyway, how much you said you’ve bought it for? A thousand Canadian, right?”(我不肯定那裂痕之前在不在,管它的,你剛才說多少錢買回來的?一千加幣,對嗎?)
霞姨欲言又止。
關員拿出霞姨報稅書確定一次,然後拿起這晶瑩玉鐲示意她到另一房間。
“Alright,we’ll pay you back and you can keep it too.”
霞姨簽了一份文件,保證承諾收到加拿大政府寄來一千元支票後不再追究。

Simon Fraser University
這裡是著名的PCAMM,全名是高等物料及微結構亞太中心,專研究合成物料、分子電子學及光子學。
我從4D LABS推門出來。
「霞姨,」我看到她一張青白的臉,「你不是去了中國旅遊的嗎?」
「對!剛回來。」
我心忖,霞姨找我定必有事,便帶她到一角坐下,在投幣機買了兩杯熱咖啡,遞了一杯給她。
「有要事找我?」
Steven,我想請你替我做一件事,但千萬不要告訴我女兒。」
「甚麼事?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到?」
「你是專家,若你做不到我也沒法。」霞姨邊說邊拿出那玉鐲出來,「這是塊極矜貴的玉鈪,前幾天不小心摔了,幸好只是一條微微裂痕,我想看看你實驗室有甚麼高科技可以替我修補一下?」
「這玉鈪很值錢的嗎?」我問。
「這玉鈪有超凡養老保健作用,是我在雲南騰沖很辛苦懇求人家才肯折讓給我的,才一萬加幣。」霞姨沒說岀為省點關稅故意騙關員只值一千元的事,心中雖有點氣,但當務之急一定要先把它修好,「這玉鈪對我意義重大,請你盡盡辦法啊!」
「霞姨,不用慌,」我用手觸摸玉鐲,確有一陣冰涼滑潤之感,便安慰她:「雖然我不是翡翠鑒賞家,但讓我用物料科學家的身份告訴你,玉是翡翠的一種,結構細膩致密,在放大鏡下,只須十倍至三十倍左右,甚麼級别的翡翠玉我們也可看到礦物顆粒及複合的原生裂隙,粒徑可能小於0.1mm,所以.....即是所有玉本身都在裂隙,分別是你肉眼看不看到!」
「但裂隙不是裂紋啊!」霞姨反駁:「看看這兒,不是整條裂紋是甚麼?」
我拿起來連看也不再看便說:「好吧好吧!你交給我看看有沒有方法補救。」我不想和她糾纏下去,打算過兩天跟她說句沒辦法敷衍了事。
「謝謝你世侄!」
「謝謝你對我的信任才真,交一萬加幣給我保管,哈哈!」
霞姨珍而重之把玉鐲放進一古典小紅織錦布袋內,雙手摺好交給我。
「真的麻煩你了,我早該把女兒Cindy嫁給你,哪會多好,唉!她硬要嫁老外,沒法!」
我懶意再敷衍她。
她走後我一手把這繡花掉進我辦公桌抽屜去。

定情信物
幾天後。
一接通霞姨的手機,我便先開口:「喂!霞姨!」
「你是那位?」
我感到對方聲調有點兒不對勁。
「我是Steven,霞姨呢?」
「我是Cindy,媽媽昨晚心臟病發死了!」

* * * * *

霞姨葬禮當天。 
Cindy問我:「Steven,我媽媽死前有沒有交過給你一隻玉鈪?」
「你怎知道的?」我反問。
「是這位老先生剛剛告訴我。」
旁邊出現一名滿頭白髮,穿上一套光鮮畢挺黑西服,結了白領帶,手扶枴杖老人家。
Steven,我姓岑,我是緬甸華僑,從香港趕來奔喪的。霞妹死前告訴我,她在騰沖找回我們的定情信物,」岑公公邊說邊從褲袋拿出一個精美盒子,仔細揭開,內裡藏有一個織錦布袋,也是紅色,他打開拿出來問:「是不是像這隻?」
我一看,果然和霞姨交給我的玉鐲一樣。
「對!對!差不多一樣。」我連忙答。
Cindy在旁不明我們說甚麼,但肯定她對定情信物好奇。她木訥站在旁,很認真在打量她媽媽舊情人。
「玉鈪現在在哪裡?可不可把它交給我?」岑伯伯用誠懇眼神提出要求。
「當然可以!」我不假思索便答:「不過,霞姨有沒告訴過你這玉鈪有條裂紋的嗎?」我當要說出免責聲明。
「有,我知道!她還說用了一萬加幣買回來卻被那海關差點砸爛,對嗎?」岑伯伯哀傷縐臉露出一絲笑紋。
「好!你比我知得多。」
「且慢!」Cindy吆喝一聲阻撓:「甚麼?我匯了一萬加幣給媽媽就是買隻玉鈪回來,Steven,你怎能就這樣便交給他?岑伯,老實說,我今天才認識你,你叫我怎信你呢?」
Cindy的聲調逐漸扯高,她的老外丈夫走過來。
“What the hell is going on here, hey, this is your mother’s funeral!”老外指著Cindy責罵。
Cindy無奈按下,停止爭拗下去。我只覺自己突然成了磨心,應盡快想辦法把那定情信物交還給他們,誰也好,說到底,甚麼也不關我事。葬禮未完我便靜悄悄溜走,匆匆趕回4D LABS,馬上從抽屜找出那織錦布袋。
豈料,一摸上手便大吃一驚......整個棉袋也是濕淰淰!再打開一看,玉鐲變成了玉殼,內裡的液體全流了出來,其實那些是不是H2O我也無興趣化驗,該死的臭水為何不早在海關面前滲出來,徧徧要選我的抽屜
我飛車趕回Forester Lawn Memorial Park墓園。心想:無妄之災甚麼免責聲明也沒用,Cindy說我換了那真玉我從那兒鑽一萬加幣給人家?真是水洗不清!
墓園停車場空空如也,只剩幾輛車還未開走。插滿鮮花的新墳旁,只剩岑伯一個老人家留下,跪著蝺蝺獨飲泣。我放慢腳步,緩緩走近他身後。耳順之年老翁悽惋泣啜之聲,我連看電影也未看過聽過,我的鼻子霎時酸起來。
天啊!六呎之下的霞姨,求求你教我怎向他解釋你買回來的定情信物是假的!
「岑伯伯,」我在後面輕喟:「不要太傷心。霞姨泉下有知......
我說完泉下有知,自己也不䁱得怎接下去,只願她泉下有知那玉鐲是假的。
岑伯伯轉頭望我一眼。
「霞妹泉下有知,一定知道她是我今生最愛的人。」岑伯抽出潔白的手帕,擦一擦久違了盈洭淚水,「我今生不娶,就是為了燕霞。」
上一代粵語長片對白,場景卻是坐落Burnaby二十一世紀墓園,顯然格格不入,落差太大,但他的峭然孤出,本心真情,倏然令我溶入一段意想不到的蒙太奇。
我攙扶起岑伯。
「年輕人,你先回去拿霞妹的玉鈪,今夜來我酒店陪我吃晩飯,可以嗎?」
那惱人的玉殼在我袋中,但我不想在墓園再剌激他,欣然頷首。

Shangri-la Vancouver
我踏進溫哥華市中心香格里拉酒店的Market餐廳。
岑伯伯向我招手。
我在餐桌前,如坐針氈。主菜用畢,來一杯Rum酒,岑伯有點微醺,我終於硬著頭皮,拿出玉殼給他看。
「岑伯伯,對不起,霞姨給我的玉鈪變成這樣子。」
豈料岑伯瞟了一眼,嘿嘿地道:
「果然是假的!唉!真的哪怎㑹這麼易找到?Steven,其實你不必太介意,這些假玉石今天在我的家鄉特別多。」
我驀然如釋重負,但還有點擔心,不得不問:「那Cindy小姐追我怎辦?」
「別管她,我在禮堂已給了她一萬加幣,她不會再追究你的了!」
「甚麼?當時你不知道玉鈪是真是假便給錢她?」
「真假也好,沒相干,燕霞這麼多年後也要買回我們的信物,她對我的愛意,我死也無撼,何況只區區一萬元。」
 岑伯頓然霎目凝睛,淡淡透露一些往事。
青年人,你知道嗎,雲南騰沖縣與緬甸毗鄰,是古西南絲綢之路要衝,亦是著名翡翠集散地。五十多年前,我們全沒賣假貨。我做玉石買賣一直是貨真價實,若不,我移居香港打滾數十年,今天行內人怎還稱我是玉石大王?」
「啊!原來你就是玉石大王岑紀天!」
「不敢不敢,我已退了休很久了。」岑伯第一次咧嘴淺笑。
「但起碼,如果今天霞姨和你一同去買回那玉鐲,你一看便知是假的。」
「那當然啦!唉!四十年前,我們一起去買的時候,玉鈪怎會是假的,」岑伯嘆了一口氣,再拿出他的定情信物給我看,一邊搖頭。我心想,你一天不給我化驗我也不肯定你手中的是真,我當然不敢問出口。
「你們就是一人一隻?」
「是,但那時村中的惡覇搶親,燕霞和玉鈪便給他搶走了。」‧
我知我再挑起他的往事,也不敢再問下去:霞姨那真玉鐲去了那裡?
不知何解,我突然對翡翠發生興趣。
「青年人,」岑伯問:「我看出你心中有好些問題?」
「岑伯,」我突發奇想,問:「我有個要求。」
「甚麼要求?燕霞信任的人我一定信任。」
「你在溫哥華逗留多久?」
「大概一個星期吧,我還要探探朋友。」
「正好!我可否借你的玉鈪給我做個實驗,一周後定完璧歸趙。」
「拿去!」岑伯很爽快,說完一手交他的定情信物給我。

4D LABS
回到4D LABS,我把他玉鐲的密度測試出為每立方厘米3.32克,再分析微量元素包括NaAI、Ca、Cr、Ni、Mn、Mg和Fe等成分,用實驗室的石質多晶集合體,不規則混沌一些綠帶霽紅和紫羅蘭色的光學折射分子,複製出一塊人工玉石。最麻煩是切割、打磨和拋光,可幸實驗室的4D實體激光掃瞄、3D Cadcam和打印設備極為超時代,花了我六天時便大功告成。
* * * * *
我從實驗室趕到岑伯酒店房間。
「岑伯伯,你看這兩隻玉鈪,那隻是你的?」
玉石大王一怔,瞧瞧這瞧瞧那,搔起後腦勺,把玩了數分鐘。我在旁不吭一聲。
「這隻是我的,我肯定!亅岑伯左手拿起一隻,若有所思接著問:「但為何另外一隻這麼像霞妹的?沒可能!沒可能!難道我的記憶力衰退了?」
「最新科技呀世伯!」我得意洋洋答。
「甚麼最新科技?難道你能複製霞妹的玉鈪?」
「當然不是啦!我把你的玉鈪放上淘寶網,徵求騰沖出產類似的配對,不用數天果然找到,霞姨真的泉下有知啊!」
「看怕又是假的吧!」岑伯半信半疑,「多少錢?」
「你不用問,我送給你!」
「如果是真的我一定要付足你錢!」
「一千加幣!」我勉強開了個價。
岑伯聽完馬上塞錢給我,隨即走進洗手間。
我聽到「砰砰」兩聲,連忙追進去,驟見浴缸內一遍玉碎,我的天!我六天的心血結晶啊!
岑伯檢起一塊人工碎玉,沉吟不語,拿起放大鏡仔細檢查。
「喲喔!原來是真的!你究竟花了多少錢買?我賠給你,我賠給你!」岑伯手捂著嘴,不敢正視我。
「岑伯,玉鈪真假不重要,真感情是無價!」(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