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July 3, 2015

玉鐲

(轉載自《CUP》June 2015)

溫哥華國際機場
霞姨從香港移民到加拿大十多年,今年趁回港探親友順路到她家鄉雲南騰沖縣留了幾天才飛回卑斯省。
她站在溫哥華國際機場入境海關的櫃位前,恭恭敬敬伸出右手。海關人員引頸移前,近距離仔細研究她手腕戴著的玉鐲,又轉頭看看霞姨填寫的報稅申報書。
這玉鐲比較珍貴,種、水、底、色和工皆屬上乘,尤以顏色,既綠溶溶,又帶點霽紅和紫羅蘭色,非常難得。
“Are you sure this thing worth just one thousand Canadian?”(你肯定這東西只值一千加幣?)
“Yes, Yes, Yes.”霞姨速速答。這洋關員豈懂鑒賞玉石,她不信。
關員一言不發,翻起白眼凝望著她。霞姨心慌起來,結巴巴用她有限英語補充下去:”It’s true, true ... I bought it from China ... Very cheap, very cheap.”(真的真的,我在中國買......很便宜,很便宜。)
”Do you have a receipt?”(你有收據嗎?)
”No sorry.”
“ I really want to take a closer look,would you mind taking it off and let me see it closer?”(我想看清楚些,你不介意脫下來給我看看嗎?)
“Okay ya, ya, ...”霞姨心中有點不願意,但無可奈何也要脫下來,小心翼翼遞給關員看。
關員一手拿過去,一邊細察玉鐲,一邊瞥著她眼神。
“Oops!”關員一不留神,手一滑,玉鐲跌落櫃桌硬板上。「砰」的一聲,霞姨的心跳出來。
關員身微彎,檢起來,再把玉鐲捏弄一㑹,才交還給已捏了一把汗的霞姨。
“Sorry for that ... “
霞姨仔細看看玉鐲,居然看到一條微裂紋。
“Oh no, you broke it!it’s broke!”霞姨指著那絲裂痕大嚷。
關員再看看,施施然答:
“I don’t know if that crack was already there or not, anyway, how much you said you’ve bought it for? A thousand Canadian, right?”(我不肯定那裂痕之前在不在,管它的,你剛才說多少錢買回來的?一千加幣,對嗎?)
霞姨欲言又止。
關員拿出霞姨報稅書確定一次,然後拿起這晶瑩玉鐲示意她到另一房間。
“Alright,we’ll pay you back and you can keep it too.”
霞姨簽了一份文件,保證承諾收到加拿大政府寄來一千元支票後不再追究。

Simon Fraser University
這裡是著名的PCAMM,全名是高等物料及微結構亞太中心,專研究合成物料、分子電子學及光子學。
我從4D LABS推門出來。
「霞姨,」我看到她一張青白的臉,「你不是去了中國旅遊的嗎?」
「對!剛回來。」
我心忖,霞姨找我定必有事,便帶她到一角坐下,在投幣機買了兩杯熱咖啡,遞了一杯給她。
「有要事找我?」
Steven,我想請你替我做一件事,但千萬不要告訴我女兒。」
「甚麼事?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到?」
「你是專家,若你做不到我也沒法。」霞姨邊說邊拿出那玉鐲出來,「這是塊極矜貴的玉鈪,前幾天不小心摔了,幸好只是一條微微裂痕,我想看看你實驗室有甚麼高科技可以替我修補一下?」
「這玉鈪很值錢的嗎?」我問。
「這玉鈪有超凡養老保健作用,是我在雲南騰沖很辛苦懇求人家才肯折讓給我的,才一萬加幣。」霞姨沒說岀為省點關稅故意騙關員只值一千元的事,心中雖有點氣,但當務之急一定要先把它修好,「這玉鈪對我意義重大,請你盡盡辦法啊!」
「霞姨,不用慌,」我用手觸摸玉鐲,確有一陣冰涼滑潤之感,便安慰她:「雖然我不是翡翠鑒賞家,但讓我用物料科學家的身份告訴你,玉是翡翠的一種,結構細膩致密,在放大鏡下,只須十倍至三十倍左右,甚麼級别的翡翠玉我們也可看到礦物顆粒及複合的原生裂隙,粒徑可能小於0.1mm,所以.....即是所有玉本身都在裂隙,分別是你肉眼看不看到!」
「但裂隙不是裂紋啊!」霞姨反駁:「看看這兒,不是整條裂紋是甚麼?」
我拿起來連看也不再看便說:「好吧好吧!你交給我看看有沒有方法補救。」我不想和她糾纏下去,打算過兩天跟她說句沒辦法敷衍了事。
「謝謝你世侄!」
「謝謝你對我的信任才真,交一萬加幣給我保管,哈哈!」
霞姨珍而重之把玉鐲放進一古典小紅織錦布袋內,雙手摺好交給我。
「真的麻煩你了,我早該把女兒Cindy嫁給你,哪會多好,唉!她硬要嫁老外,沒法!」
我懶意再敷衍她。
她走後我一手把這繡花掉進我辦公桌抽屜去。

定情信物
幾天後。
一接通霞姨的手機,我便先開口:「喂!霞姨!」
「你是那位?」
我感到對方聲調有點兒不對勁。
「我是Steven,霞姨呢?」
「我是Cindy,媽媽昨晚心臟病發死了!」

* * * * *

霞姨葬禮當天。 
Cindy問我:「Steven,我媽媽死前有沒有交過給你一隻玉鈪?」
「你怎知道的?」我反問。
「是這位老先生剛剛告訴我。」
旁邊出現一名滿頭白髮,穿上一套光鮮畢挺黑西服,結了白領帶,手扶枴杖老人家。
Steven,我姓岑,我是緬甸華僑,從香港趕來奔喪的。霞妹死前告訴我,她在騰沖找回我們的定情信物,」岑公公邊說邊從褲袋拿出一個精美盒子,仔細揭開,內裡藏有一個織錦布袋,也是紅色,他打開拿出來問:「是不是像這隻?」
我一看,果然和霞姨交給我的玉鐲一樣。
「對!對!差不多一樣。」我連忙答。
Cindy在旁不明我們說甚麼,但肯定她對定情信物好奇。她木訥站在旁,很認真在打量她媽媽舊情人。
「玉鈪現在在哪裡?可不可把它交給我?」岑伯伯用誠懇眼神提出要求。
「當然可以!」我不假思索便答:「不過,霞姨有沒告訴過你這玉鈪有條裂紋的嗎?」我當要說出免責聲明。
「有,我知道!她還說用了一萬加幣買回來卻被那海關差點砸爛,對嗎?」岑伯伯哀傷縐臉露出一絲笑紋。
「好!你比我知得多。」
「且慢!」Cindy吆喝一聲阻撓:「甚麼?我匯了一萬加幣給媽媽就是買隻玉鈪回來,Steven,你怎能就這樣便交給他?岑伯,老實說,我今天才認識你,你叫我怎信你呢?」
Cindy的聲調逐漸扯高,她的老外丈夫走過來。
“What the hell is going on here, hey, this is your mother’s funeral!”老外指著Cindy責罵。
Cindy無奈按下,停止爭拗下去。我只覺自己突然成了磨心,應盡快想辦法把那定情信物交還給他們,誰也好,說到底,甚麼也不關我事。葬禮未完我便靜悄悄溜走,匆匆趕回4D LABS,馬上從抽屜找出那織錦布袋。
豈料,一摸上手便大吃一驚......整個棉袋也是濕淰淰!再打開一看,玉鐲變成了玉殼,內裡的液體全流了出來,其實那些是不是H2O我也無興趣化驗,該死的臭水為何不早在海關面前滲出來,徧徧要選我的抽屜
我飛車趕回Forester Lawn Memorial Park墓園。心想:無妄之災甚麼免責聲明也沒用,Cindy說我換了那真玉我從那兒鑽一萬加幣給人家?真是水洗不清!
墓園停車場空空如也,只剩幾輛車還未開走。插滿鮮花的新墳旁,只剩岑伯一個老人家留下,跪著蝺蝺獨飲泣。我放慢腳步,緩緩走近他身後。耳順之年老翁悽惋泣啜之聲,我連看電影也未看過聽過,我的鼻子霎時酸起來。
天啊!六呎之下的霞姨,求求你教我怎向他解釋你買回來的定情信物是假的!
「岑伯伯,」我在後面輕喟:「不要太傷心。霞姨泉下有知......
我說完泉下有知,自己也不䁱得怎接下去,只願她泉下有知那玉鐲是假的。
岑伯伯轉頭望我一眼。
「霞妹泉下有知,一定知道她是我今生最愛的人。」岑伯抽出潔白的手帕,擦一擦久違了盈洭淚水,「我今生不娶,就是為了燕霞。」
上一代粵語長片對白,場景卻是坐落Burnaby二十一世紀墓園,顯然格格不入,落差太大,但他的峭然孤出,本心真情,倏然令我溶入一段意想不到的蒙太奇。
我攙扶起岑伯。
「年輕人,你先回去拿霞妹的玉鈪,今夜來我酒店陪我吃晩飯,可以嗎?」
那惱人的玉殼在我袋中,但我不想在墓園再剌激他,欣然頷首。

Shangri-la Vancouver
我踏進溫哥華市中心香格里拉酒店的Market餐廳。
岑伯伯向我招手。
我在餐桌前,如坐針氈。主菜用畢,來一杯Rum酒,岑伯有點微醺,我終於硬著頭皮,拿出玉殼給他看。
「岑伯伯,對不起,霞姨給我的玉鈪變成這樣子。」
豈料岑伯瞟了一眼,嘿嘿地道:
「果然是假的!唉!真的哪怎㑹這麼易找到?Steven,其實你不必太介意,這些假玉石今天在我的家鄉特別多。」
我驀然如釋重負,但還有點擔心,不得不問:「那Cindy小姐追我怎辦?」
「別管她,我在禮堂已給了她一萬加幣,她不會再追究你的了!」
「甚麼?當時你不知道玉鈪是真是假便給錢她?」
「真假也好,沒相干,燕霞這麼多年後也要買回我們的信物,她對我的愛意,我死也無撼,何況只區區一萬元。」
 岑伯頓然霎目凝睛,淡淡透露一些往事。
青年人,你知道嗎,雲南騰沖縣與緬甸毗鄰,是古西南絲綢之路要衝,亦是著名翡翠集散地。五十多年前,我們全沒賣假貨。我做玉石買賣一直是貨真價實,若不,我移居香港打滾數十年,今天行內人怎還稱我是玉石大王?」
「啊!原來你就是玉石大王岑紀天!」
「不敢不敢,我已退了休很久了。」岑伯第一次咧嘴淺笑。
「但起碼,如果今天霞姨和你一同去買回那玉鐲,你一看便知是假的。」
「那當然啦!唉!四十年前,我們一起去買的時候,玉鈪怎會是假的,」岑伯嘆了一口氣,再拿出他的定情信物給我看,一邊搖頭。我心想,你一天不給我化驗我也不肯定你手中的是真,我當然不敢問出口。
「你們就是一人一隻?」
「是,但那時村中的惡覇搶親,燕霞和玉鈪便給他搶走了。」‧
我知我再挑起他的往事,也不敢再問下去:霞姨那真玉鐲去了那裡?
不知何解,我突然對翡翠發生興趣。
「青年人,」岑伯問:「我看出你心中有好些問題?」
「岑伯,」我突發奇想,問:「我有個要求。」
「甚麼要求?燕霞信任的人我一定信任。」
「你在溫哥華逗留多久?」
「大概一個星期吧,我還要探探朋友。」
「正好!我可否借你的玉鈪給我做個實驗,一周後定完璧歸趙。」
「拿去!」岑伯很爽快,說完一手交他的定情信物給我。

4D LABS
回到4D LABS,我把他玉鐲的密度測試出為每立方厘米3.32克,再分析微量元素包括NaAI、Ca、Cr、Ni、Mn、Mg和Fe等成分,用實驗室的石質多晶集合體,不規則混沌一些綠帶霽紅和紫羅蘭色的光學折射分子,複製出一塊人工玉石。最麻煩是切割、打磨和拋光,可幸實驗室的4D實體激光掃瞄、3D Cadcam和打印設備極為超時代,花了我六天時便大功告成。
* * * * *
我從實驗室趕到岑伯酒店房間。
「岑伯伯,你看這兩隻玉鈪,那隻是你的?」
玉石大王一怔,瞧瞧這瞧瞧那,搔起後腦勺,把玩了數分鐘。我在旁不吭一聲。
「這隻是我的,我肯定!亅岑伯左手拿起一隻,若有所思接著問:「但為何另外一隻這麼像霞妹的?沒可能!沒可能!難道我的記憶力衰退了?」
「最新科技呀世伯!」我得意洋洋答。
「甚麼最新科技?難道你能複製霞妹的玉鈪?」
「當然不是啦!我把你的玉鈪放上淘寶網,徵求騰沖出產類似的配對,不用數天果然找到,霞姨真的泉下有知啊!」
「看怕又是假的吧!」岑伯半信半疑,「多少錢?」
「你不用問,我送給你!」
「如果是真的我一定要付足你錢!」
「一千加幣!」我勉強開了個價。
岑伯聽完馬上塞錢給我,隨即走進洗手間。
我聽到「砰砰」兩聲,連忙追進去,驟見浴缸內一遍玉碎,我的天!我六天的心血結晶啊!
岑伯檢起一塊人工碎玉,沉吟不語,拿起放大鏡仔細檢查。
「喲喔!原來是真的!你究竟花了多少錢買?我賠給你,我賠給你!」岑伯手捂著嘴,不敢正視我。
「岑伯,玉鈪真假不重要,真感情是無價!」(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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