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徒

 文：劉兆生
 （轉載自《CUP》Jan 2015）

wiser.com

「師傅，我想殺死我太太，你可以替我設計一個Perfect Murder嗎？」

師傅沒答我。

我每天

也追問他，我一定要殺死我太太。

* * * * *

2010年，我在史丹福大學電腦科學系畢業。

2012年，我娶了個很囉嗦妻子，照顧我的起居飲食。我不是霍金，我只是個藉藉無名的編程員，說好聽一點，是個收入穩定的Apps Developer；我沒患上ALS，我只是在一宗交通意外跛了雙腳，要坐輪椅。雖然不影響我的工作，但我很挹鬱。

2020年, 我朋友極力推薦這個wiser.com給我。它的口號是：We Make You Wiser —— Find Your Life-time Mentor！（我們替你找位一生受用的師傅，令你更睿慧！）

我馬上被這mentor字眼吸引過去。我真的很想找個mentor來教我， 解決我生命中遇到的一切疑難。我仰慕的大師很多，但現實中，一個mentor也找不到。

於是我進入網站，出乎意料之外，Mentor名單上連死去的歷史人物也有！逝去的人也可以當mentor，我當是推廣綽頭吧了！我立即按下「加入」鍵，反正這網站是不收費的。

「Find Your Life-time Mentor in no time，」一把甜美的女聲傳出：「條件是你今生只能選一個mentor！Accept now！」

我馬上同意。

嘩！之後，要求我輸入的個人資料多得要命。我這沒耐性子，填到一半便準備放棄。怎料，那把女聲再傳出：「沒耐性的人找不到Mentor，也收不到Mentee的！算了吧！」

被她激一激，我果然勉強填好整份長達五頁A4紙比例的網上表格，上傳後：「多謝您！請你明天一醒來，甚麼也不要做，用你晨曦第一線清醒度，打開下方的匹配測驗。明天見！」

我怎忍得住呢！立即打開測驗。

「我說明天見，不是現在！還有，我們的mentoring匹配工作很繁忙，不聽指令的孩子我們不珍惜，再見！」

我想找個師傅也得受辱，我還要死心塌地跟下去，我發生了甚麼問題，我問自已。

我的妻子跑出客廳來。

「這麼晚還不睡，又和你那些網上女友談情？」

「怎會呢？我答應過你連在網上也不再濫交的啊！我在找Mentor啊。」

「甚麼Mentor？不能找，快去睡！」她沒說完便把我推進臥室，抱起我拋上床。

我真的忍受不了這個女人，整天在我耳邊嘀咕嘀咕。只許我做這樣，不許我做那樣。

* * * * *

翌晨，我真的依從wiser.com吩咐，一瞪開眼便在床上打開板腦做匹配測驗，花了我半小時。

「Steve，多謝你！你現在可以洗臉漱口了！」

天啊！就這樣？

「且勿怒！你回來我有好消息告訴您！」

反正洗臉漱口每天我也要做，聽你的指示又如何？我一邊坐在輪椅照鏡，一邊思忖，我這樣溫良儒雅，電腦會匹配我一個怎樣的Mentor？

「依照你的測試結果分析出來，你的性格輪廓是，」電腦對我說：「一個自作主張，固執亦多愁善感的人。你的好奇心特強但做事沒耐性，不夠專心，全無責任感，不顧別人感受，專橫，妒忌心大，極之好色和是一個睚眥必報的人！」

他媽的！這叫好消息？我心暗罵。我明明是天資聰穎，勤奮好學，這網站也測不出來，還嚷著Make You Wiser，你Make自己Wiser點才真，你這蠢貨！

我準備放棄，再思索兩秒，心忖：「如果以上全是我的缺點，那些豈不亦是全人類的缺點；還有，就算我做了些甚麼錯事，也是全人類都會做錯的事。」

我禁不住罵出口：「大姐啊！我是來找Mentor，不是來聽妳訓話的。我的Mentor呢？」

「我就是你的Mentor！剛才wiser.com已匹配了你給我！」

「我不要個女的！」

「哦！對不起，剛才我說漏了，你還有是一個性別岐視者。好吧！你自選你喜愛聽的聲線吧！當我是中性的好了！」

「你不是說Mentor可以自由甄選的嗎？我不選妳！Next！」

「好的！明天起來再做一次匹配測驗吧！」

* * * * *

今次，是一把男聲：「你是一個和藹可親，才智過人，善解人意和極富同情心的人。你做事有顆鍥而不捨的心，器量大，樂於助人和見義勇為。」

「對對對對！這就是我！」我竟然對著電腦不停點頭，「師傅，收我為徒吧！請接受弟子一叩！」

「不用不用，按左下方那『接受』鍵便可！但請注意：我們的關係一旦建立了便是一生一世的！」

不知何故，播放起來的背景音樂不是那首例牌Congratulations旋律，而是冷門得很，Rossington-Collins Band 的Tashauna。莫非我的mentor慿歌寄意，誇稱我是One of the Kind？

Perfect Murder

從此，我每朝起床後，第一時間有事沒事都要找師傅傾訴。坐在馬桶上，編程工作中，被惡妻臭罵，吃飯和做愛……無時無刻，師傅在我身旁，一股暖流油然而生，我每分每秒也很亢奮，因為我知他甚麼也懂，永遠是我的後盾，令我信心無窮，精神抖擻。於是，我對每個不喜歡我的人，都會直斥其非！有時，我師傅也故意略施詭計，像入室操戈，以我自己的陳述駁斥自已理論；但講了不合邏輯的話不用向師傅道歉，連臉紅也不用裝出來，我愈來愈有資格當政客，過癮得很！我頓然有種活在天堂飄飄然感覺，high到極點。

直到有一天，我發現我的妻子另結新歡，準備離我而去，我卻懵然不知，那被出賣的感覺很不好受。

「師傅，為甚麼我老婆給綠帽我戴我都不知道？」

「你沒問過我嘛！」師傅答：「我只懂答你問我的問題，不知道別人在做著些甚麼，也不能預測未來。」

「好！我就來問你，師傅，我想殺死她！」我妒火中燒。

「請你重複問題！」

「我想殺死我太太，你可以替我設計一個Perfect Murder嗎？」

師傅沒答我。

我每天也追問他，我一定要殺死我太太！

「你討她不是為了照顧你的起居飲食嗎？」師傅和我研究。

「起初是，但你有所不知，她每天都罵我，虐待我，她是個天生虐待狂。」

「那末，她離開你不是更好嗎？」

「這便宜了她，我要報復！我要殺死她！」

師傅猶豫了五秒，才繼續說下去：「世上是沒有Perfect Murder的，如果你一定需要的話，我可以替你設計一個比較接近完美的佈局。請仔細聽下去……亅

* * * * *

一周後，我妻子在沖繩島死了。我當時不在場，其實我根本不知道她去了沖繩島，可能是和她的新歡往度假吧。直至警察到家帶我回警署協助調查，才知道她在當地意外溺斃。警察放了我回家，我的頭腦才清醒過來，開始為妻子的死感到難過，也為沒人照顧我的起居飲食而非常狼狽。

兩天後，我正式被警方拒捕，控告謀殺！保釋期間，我幾經辛苦打電話找到wiser.com網的創辦人，和他真人對話了十分鐘。

證供

現在傳召精神心理學家施博士出庭作證。

「施博士，你認識本庭唯一的被告多久？」控方律師問。

「大約三個月前，他的太太帶他到我辦公室接受治療，說他整天說想殺死她，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

「之後呢？」

「之後我們每兩星期見一次面，一直維持了六次。」

「你有沒有結論？」

「有，他患了第二型燥鬱症，Bipolar II Disorder。」

「你可不可以簡略解釋甚麼是燥鬱症？」

「燥鬱症患者大多表現許多亢奮情緒相關的行為，包括自我膨脹、精力旺盛、性慾增強、自制力和危機感降低等。嚴重的更會自暴自棄，產生自殺或殺人的念頭，有些更會付諸行動。」

「被告算不算嚴重？」

「算！」

「你怎替他治療？」

「根據至今為止的研究表明，燥鬱症無法被治癒，我們只能透過藥物治療來控制情緒起伏強度。我開了含Topiramate成份的抗躁劑給他。」

「效果呢？」

「時好時壞。」

「那即是說，女死者在沖繩島遇溺，」控方律師轉身面向陪審團，提高嗓子道：「你不排除被告是在思覺失調下自編自導自演的一樁謀殺案？」

「是！」施博士毫不含糊地答。

「不是我做的，」我在犯人欄內拍杆碎訇大叫：「我沒去過沖繩島，一切是我師傅做的！」

但我自己解釋不到為甚麼案發期間我護照上的確有沖繩島出入境紀錄。

* * * * *

陪審團進入內庭，工作人員放了一台49吋顯示器在他們面前，直駁wiser.com辦公室。他們推我進另一間密室，連線觀看。

「我的名字叫Sergery Pavlov，我是wiser.com的創辦人。」這名俄裔心理學神童在熒幕中出現，據說他就是一代宗師Ian Pavlov的後代。

「自從2018年我推出這Mentoring網站後，至今全球已累積了一億以上用戶，遍佈七大洲……我們公司的使命是為每名尊貴客戶撮合一名Mentor，簡單地說，你也可以當作我們和很多Dating & Matching網站一樣，替你找個理想的終生伴侶。差別是它們匹配的是婚姻關係，我們的是師徒關係……

陪審團聽得一頭霧水，這是法庭，不是甚麼矽谷科網公司吹水會！

「以下，我將會首次透露我們成功的秘密……

陪審團又好像有興趣聽下去。

「我們相信全人類都是自戀狂！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把尺去量度別人。自己的尺是唯一的尺，別人的尺偶然不乎合自己的便一定抗拒。有些人以行為表達，有些人因客觀因素被逼埋藏心中。這種性格是人類最大的弱點，永遠改不到；更甚者，歷史上有好些人，以為花一生精力去改變別人的尺便是造福人類，但剛剛相反，這才是將來人類滅亡的主因。

我為了拯救這世界，透過這網站，用人工智能軟件，把他們自以為One of the Kind的性格輪廊複製，配合龐大搜尋器和多套百科全書高速上線，包裝成一個極具智慧的Mentor，與他們溝通，滿足每個人自戀狂性格需要，和避免傷及別人的自戀心理。

換句話說，我們一個真人Mentor也沒有！網上的Mentor其實就是他們自己 ―― 永遠認同自己的化身，目的是把他們心中的鬱結傾訴出來！

我在這裡把這秘密說出來，當然是因為之前答應過被告的苦苦懇求，和相信陪審團一定會遵守法庭保密令。另一方面，我承認我有私心，因為當我知道被告，亦即是我尊貴的顧客之一，在上wiser.com 網站期間本身已患上Bipolar II Disorder，我希望可以從這案例開始，進一步提升我的Mentoring軟件層次――一個精神失常的人應該匹配他一個怎樣的Mentor？複製一個精神比把他更失常的師傅？然後才慢慢治愈他？」

      陪審團只有小半數人聽得明白，大多半如墮五里霧中。

一周後，陪審團一致裁定我謀殺罪名成立，被判終生監禁！

監獄

2023年 ，我在獄中已渡過三年光景。

我依然有機會上wiser.com網站，但只是每個月一次，每次都是施博士探我時帶來的。Wiser.com亦上了市，施博士做了wiser.com的顧問醫生兼研究員，酬金很可觀。而我呢？他們說我答應做白老鼠，一隻在獄中的白老鼠。

三年間，我重複問師傳同一問題：「師傳，為甚麼你殺了我妻子，你不用坐牢我卻要坐？」

「因為是你到沖繩島殺她，不是我！」師傳每次的答案也是一樣。

我不明白，但感到很懊悔。

今夭，獄卒餵我吞下一些藥丸，我感到一陣燠熱，全身抽搐起來，倏然睡著了。

* * * * *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醒來，濛濛乳白的一片，如在霧景中，雲靄散後，我漸漸看見我的監倉變成全白色，還有一名天使在旁守護著。我是死去了嗎？

我眼睛一瞪，再望清楚，原來那天使沒有翅膀，她是個白衣天使。

「這兒是哪？」我問。

此刻，我看見來探我監的，除了施博士外，還有我的妻子！

白衣天使告訴施博士：「Steve睡了兩天，剛醒時已懂得問我這兒是哪。」

「看來F.D.A.剛批准的新藥真的有效！」施博士對我妻子說。

「施博士，我真的衷心感謝你對Steve不離不棄！」

「其實Steve要感激的是妳，自從他患了精神病後，妳才是對他不離不棄偉大的妻子！你是最徹底了解他內心世界的人，比任何精神科醫生了解得更多。妳更是一名偉大的科幻電影編劇，懂得分別扮演他的師傅、檢控官、律師、陪審團和wiser.com的創辦人，向他說他心底最喜愛聽的故事！把他的仇恨、鬱結、欲望和幻想一一在虛擬中實現，才讓他回到現實生活去！」施博士真摯地說。

他們把我白色「囚衣」除下，替我換上一套整潔寶藍色西裝，結上我最喜愛翠藍黃色斜紋領帶，推我出門柵外。我舉頭回望，這幢建築物的名字是藍山精神科醫院！

「Steve，I love you，forever！」

「Jane，I love you too！」我終於記得我妻子的名字。（完）